破旧的面包车已经在山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路况颠簸,超载严重,时不时漂移一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有微词。

    司机面色惨白如纸,脸上的肌肉时不时抽动一下,看起来就像一个接一个诡异的笑容。

    车里鸦雀无声,人人安静如鸡,像被扼住了脖子,畏畏缩缩缩在座位上。

    仔细看,还能看到一些人正在发抖,一些人念念有词。

    于是白溪木的画风就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

    她偏头看着窗外,抿着唇,看不出是否同别人一样惊惧,一样绝望。

    从车窗向外看去,一片漆黑。

    世界像一块黑色幕布,虚无之外,还是虚无。

    瞿青已经尽力在压制惊慌恐惧了,却还是被微微颤抖的手出卖:

    “木木啊——”她的声音有点含糊。

    白溪木被搭在手上颤抖的震感惊动,回头看她,眉头微微蹙起。

    “我们是不是——”突如其来的闷雷炸在每个人心里,电光闪烁,照亮了瞿青几乎已经全白的瞳孔。

    攥着白溪木的手像一只铁钳:“是不是……逃不出去了?”

    白溪木沉默片刻,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忽然感觉窗外有一丝光亮。

    如大幕拉开,窗外墨色潮水般褪去,白溪木余光瞥见,顾不得安抚瞿青,甩头看去:

    死寂空荡的小镇天色将亮,如沉睡在摇篮里——

    安然长眠。

    黑云涌动,天沉下来,黏湿的空气裹着沙土,一呼一吸如饮尘。

    暴雨将至。

    这里是新大陆东岸的特莱奥小镇,东望是高耸的灰白堡垒和封锁线,如同巨人般屹立于荒芜之地,在残破的景象中显得犹为坚韧沉重。

    废墟间散布着机械设备,冰冷的金属碎片闪烁着微光,映衬着夕阳的余晖。

    然而此刻无人作业。

    有些风,行人匆匆,把手或手中的东西遮挡在身前,急着要赶回地下城去,再不济,也得赶到地上避难所。

    纵然如今的雨总归不像一二百年前一样,教人淋了一定生病,但也不可能像大灾难前,淋雨无事发生。

    就算是淋旧了衣裳,也怪不值当。

    于是白溪木的画风就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

    她抄着手,闷头往前走,也不看路,只在就要撞墙或撞树的路口随便拐个弯儿。

    倒也不是完全不看路,听见动静——有时候哪怕什么动静都没有——就见白溪木神经兮兮的样子,回头,扫视,抿嘴,咬牙。

    她含着泪花,眼前一片模糊,强忍着不让水珠子掉下来。

    四周的人越来越少,白溪木的脚步越来越快,前面有棵枯树,从视线底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脚步快得像疾走,终于只剩咫尺距离,她避也不避,挥拳砸在树干上。

    树斑驳的纹路像嘲弄的笑纹。

    像在说:你矫情什么?一边躲,一边等着妈妈来,行为像个偷了黄油脚底抹油的鼹鼠,心态却像大灾难前流行的总裁落跑小娇妻。

    再说了,说不定,看见要下雨了,人家都没出来找你。

    然而树的嘲笑落了空。

    身后不远处“咔哒”一声,白溪木耳朵灵,本来正垂着手垂着脑袋发呆,猛然回头一看。一路回头无数次,终于不是草木皆兵了。

    那“咔哒”一声是瞿青一脚撑起热能车车架的声音,见白溪木回头,她顾不上锁车,一扔车把,直直奔来。

    白溪木一时心情复杂,有一瞬像长在了地上,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掉头就跑。

    可是瞿青的速度更快。

    也不知道瞿青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白溪木被瞿青狠狠抱住的时候,心里想的却分外不合时宜:早知有今日,从前十二年公共教育和八年精英教育里的体能训练无论如何也不该摆过去。

    又想:幸好自己从小四体不勤,要不然,如果在下雨之前妈妈还没有找到自己,宁可在外面淋雨也要一直找下去,那可怎么办?

    淋雨,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是她俩跑出来的急,没有带任何防护。免不了又要去医务室拿药,平白看人脸色。

    “木木,跟妈妈回去吧,啊。”

    瞿青和白溪木身高差不多,从背后抱住白溪木的时候,白溪木根本看不清瞿青的神色。

    但她就是知道,瞿青现在一定已经泪流满面了。

    就同往常的每一次每一次,一模一样。

    然而这并不丢人,她自己也是这样,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决堤,她带着哭腔:

    “放开我!”

    白溪木硬是咬着牙,使了全力,一把把瞿青撒开:“回去干什么?你连要是我不去考个正经事务员就别回家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还回去干嘛?”

    “那只是话赶话!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只是想让木木以后过得好一点,是妈妈不会说话,你别生气了……”

    瞿青也算眼疾手快,一翻手,扯住白溪木的衣角,急得发慌。

    话没说完,就被白溪木打断了:“为了我以后过得好?你怎么就能断定我成了事务员就能过得好?”

    “那可是公家饭啊!当事务员有什么不好?多风光啊……”瞿青还没站稳就开始辩解:“你从小就优秀,心气儿也高,公共教育那十二年,从来没有不拿奖金的年份,妈妈以为你肯定不会亏了自己的前途才放心撒手的。可你……可你怎么就想不开自作主张去报环卫局呀!妈妈捡了一辈子垃圾,知道不容易,不舍得你去干这种事情啊!”

    “可是捡垃圾又有什么不好!我从小跟着你,就喜欢捡垃圾!”

    瞿青扁着嘴,摆明了不认同。

    白溪木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未免太小孩子气。何况也不完全是真的,说是句意气话还差不多。

    “你只是看妈妈捡垃圾觉得好玩,你又没有亲自上过手,你不知道那有多辛苦。”瞿青自认苦口婆心:“能沾上那些事务局,干嘛要受这个活罪?”

    白溪木沉默不语。

    瞿青放软声音:“好,就算你有自己的主意,你总要给妈妈个正经理由吧?”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事务局水很深。”思及此,白溪木心里烦躁,放开一直与瞿青拉扯的手,抓了抓头发:“你非要说我是杞人忧天,我能怎么办?”

    “好吧,好吧,先不谈前途。”瞿青知道女儿的性格,生怕又把好不容易逮住的人惹炸了,气跑了,自以为聪明地换了个话题:“我们先回家,要下雨了,回家再说。”

    谁知道又踩了一个雷。

    “你还说!我哪里还有家!”说起此事,白溪木眼泪又涌上来:“你整天都想着把我赶出去!”

    瞿青无奈又委屈:“你都二十五了木木,总不能一辈子没个归宿吧?”

    “归宿?”白溪木失笑,十分抓狂,音量飙起,险些破音:“你指给我介绍那些一看就不靠谱的男人?”

    “瞧你说的,人家小张小王小李小赵哪有那么差?”瞿青有嘴说不清,显得分外委屈可怜:“妈妈只是想让你找个对象,以后能有个男人照顾你呀。”

    说起这事,白溪木忍不住出言讥讽:“你从前倒是有个男人,可是靠得住吗?还不是遇事就倒?这些年过得这么辛苦,你还不长点心吗?”

    听见这话,瞿青神色一黯,看起来颇有些受伤,白溪木自知失言,也闭上嘴。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瞿青只有摇摇头,小心翼翼道:“不是的木木,那只是妈妈看走了眼,只要擦亮眼睛,用心看人,结婚也没有那么糟糕。”

    “妈妈!”白溪木终于受不了了:“你能不能少看一点大灾难前的绿水小说!”

    瞿青委委屈屈:“哦。”

    看着瞿青黯然的脸,白溪木猛然喘了口气。

    深呼吸,深呼吸。

    压住火气,压住火气。

    这是妈妈,这是妈妈。

    然而妈妈的神奇脑回路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平息半天,白溪木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妈妈就是不理解她,还是忍不住:“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能不能稍微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下啊?这些年我是处处为你着想,只要你高兴,怎样都好,可你呢?我就不明白了,把我逼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白溪木心里烦闷,同吼出来没什么差别。

    旁边小道上的行人好好走着,平白无故被震了一下,不满的视线投过来,叫白溪木狠狠瞪了一眼,摇了摇头,又把视线收回去。

    吼完了,白溪木犹不解气,狠狠踹了一旁的枯树一脚,可是她力气太小,那枯树又生得高大粗壮,几乎连摇都没摇。

    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砸在土壤里,白溪木拿手背不停地抹,却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泪水越淌越多。

    白溪木一向有泪不轻弹,难见她这副样子。瞿青一时懵住了,嘴唇翕张着,不知所措。

    踹树没反应,反倒更委屈,白溪木抿了抿唇,开始从瞿青手中夺自己的衣角:“你以前说只要我开心就好,从来都让我自己拿主意,原来只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你不理解的事情。”

    她大声指控:“你根本就不爱我!”

    白溪木猛地使力,瞿青抓的又紧,冷不防差点叫拽倒,脚下一踉跄,险些扑倒在白溪木身上。

    明明揣着一肚子火气,但瞿青扑过来时,白溪木心里还是一软,下意识扶住瞿青,这下可好,又叫瞿青牢牢缠住。

    不爱白溪木?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瞿青当然不能认下,忙道:“怎么可能,妈妈怎么可能不爱你!”

    一边说,一边站直了抬起头——她怕压着白溪木。

    好吧,白溪木承认,这样斩钉截铁地保证还是稍稍给了她一些满足感和安定感,时隔五分钟,她再次试图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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