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终于落雨,火势这才被控制下来。

    雨滴砸在溪面,溪畔亮起了绵长秀灯,灯下三三两两聚集着湿淋淋的行人,皆带着劫后余生的唏嘘。

    李挽和陆蔓被安置在一叶扁舟上,一人披一张毛毯,中间隔着小几,正煮着水。

    雨滴“滴滴答答”顺着发丝落在桌角,陆蔓抬手轻擦下颌;水里雨里泡一遭,灰扑扑的小脸倒是被洗得干干净净,显出几分生机勃勃的素美来。

    “那位禁军……”她问李挽。

    “刀鹊会带他下来。”

    简单几个字之后,再无言语,耳畔唯余雨点嘈嘈作响。

    直到入夜,雨势才慢慢转小。

    水面凉风推着扁舟轻轻摇晃。一人宽的船身本就狭窄,偏李挽又莫名躁动不安,弄得船身左右颠簸,咯吱响个不停。

    也不知平素冰山似的摄政王今夜是怎么了,一会儿摆弄炉火,一会儿又提盏倒水,又不知瞧见了水里什么宝贝,展臂探去,险些把船身掀翻,吓得他低喝一句,赶紧缩回船角。

    忍了许久,李挽终于是忍不下去,主动开口问道,“夫人是如何找来含章阁的?”

    “我宁愿没去。”

    李挽点头,“晌午小果儿杂耍倒是演得好,夫人没瞧见,不如……”

    “不用。”

    被陆蔓冷冰冰的回绝了两次,傻子都能看出来她生气了。

    李挽思虑片刻,小心翼翼的赔上笑意,

    “也不知夫人今日开心否?我听闻夫人去了流觞曲水,不如本王以夫人的名义写一本集子……”

    “不用,是王爷自个儿说的水里有冤魂,我如何安心。”

    “莫怕,哪有什么冤魂……”

    李挽被自己的话绊住,想了半天,改口道,

    “那是前朝旧事。我大梁,建康,有本王在,绝不可能让那等凄惨之事再度发生!”

    或许是觉得陆蔓舍得搭理他、便已经气消;

    他说这话时,一切如常;眉宇生光,凤目高挑,一手撑在膝头,一手挥舞向长空,甚至还带着些狂傲的神色。

    可他根本不知道陆蔓到底因为冷心,也或许他知道,但不想上心。

    陆蔓没有作声,眸子打量着眼前人。

    李挽难得笑了起来,讨好她道,

    “今年没有陪夫人流觞曲水,本王也甚为遗憾,明年再来。本王请于叔给夫人做花环,于叔手艺好,夫人一定是建康最漂亮的小女娘。”

    陆蔓别过脸

    “我不会再来了。”

    “为何?”

    李挽侧腰垂头、目光追着女娘秀容,声音轻得像说悄悄话似的,近乎是在哄她了,

    “可是害怕了?下次一定不会起火,什么也不会发生,你相信我……”

    “殿下!”

    陆蔓伸手将人推回座位。

    两人都没将事说破,如果她想,她可以继续假装只是给夫君下了春药的无辜新妇。

    但对于狗腿讨好李挽这件事,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

    陆蔓剜了李挽一眼,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殿下游刃有余,我看不懂做不到,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此话何意?”

    李挽一把握住小女娘的手,冰凉刺骨的感觉吓得小女娘一激灵。

    他佯装不懂,但显然已经忍耐到极致,愤怒呼之欲出。

    是,今天是他丢下她,去找白瑞生欺骗纪家,让她受困被害。

    是,今天是他算漏了西风,火海大起,让她受到惊吓。

    可他已经认错了!

    他还轻言细语的哄她!

    他这辈子还第一次这么别扭的安慰一个人!

    她还想怎样?

    见陆蔓丝毫没有缓和的意思,李挽将高举皓腕恶狠狠一扔,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好意思说我?陆蔓!

    你找我时那么着急,我都看见了!你自己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嘶……”

    陆蔓从船舷上挣扎着爬起身,泪珠死死挂在眼眶边沿,倔强得让人心里害怕。

    “所以呢,夫君觉得很可笑是吗。”

    她定定扬起头,言辞间充满了浓浓的鼻音,

    “看着我在火海里举步维艰、命悬一线,觉得大仇得报了,对吗?觉得很快活,对吗?!”

    “我没有……”

    ”你有!”

    两颗泪控制不住的抖落下来,

    “在我置身火海那么长的时间里,你有过来哪怕一丝一毫的念头,关心我、害怕我烧死,想出现来帮我吗?”

    “含章阁前,大柏树下,殿下,你当时……想过来救我吗!”

    “我……”

    李挽抬眸,撞见一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眸,目光执拗,好像山野间的小牛犊一般。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纯粹的眸子,就像圣光照下、照透人心里最不堪的黑暗邪恶,让他本能的闪躲起目光。

    彻底的,陆蔓的心凉了下来。

    今日她会为了救李挽涉火海,但换作李挽,他不会的。

    他永远只顾自己,哪怕近在眼前的危险,他都没有想要帮忙;

    不仅没想过要帮忙,在她想着救他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置她于死地。

    诚然,她嘴上喊打喊杀、对李挽深恶痛绝,但上次府宴、万花楼、还有今天,她始终下不去手,不是吗?哪怕他是魔鬼,她始终还是害怕害死一条人命,不是吗?

    可李挽呢?

    大婚次日清晨,信步走进婚房,看见她腕上狰狞血迹,目光差异轻蔑,那晚他是下了杀心的。

    含章阁前,看见她与死亡的擦肩而过,那时他也是下了杀心的。

    他根本没把她的命放在眼里、从来没把人命放在眼里,不显山不露水,却一击毙命。

    说到底,他们两人,到底谁才可怕?

    陆蔓渐渐冷静,越是细究,越是可怕,看着李挽的眸子里飞闪过纷繁复杂的思绪。李挽也未放松警惕,他们彼此都在试探着对方。

    恰在此时,一声惊呼从水中央传来,打破寂静的黑夜,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溺水了……”

    借着溪畔灯光、定睛一瞧,居然是白瑞生!

    而方才口口声声说着遗憾的郎君,早已头也不回的扔下了小娘子,跳进湖中。

    陆蔓的那个问题自然被他抛之脑后,也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回答。

    不回答,便是最好的答案。

    空了一半的扁舟剧烈颠簸着、险些翻进溪水里,陆蔓跌坐在船角,心中随之涌起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

    她已经可以确定,大婚当晚,想杀自己的,就是李挽。

    从前,不知道凶手时,她恐慌、害怕,每日都陷在猜疑里;

    可如今,知道真凶之后,为何她没有丝毫安慰,反而更加心累?

    她一手扶着船身,一手捂在胸口,在心里向原主说道,

    “你希望知道这样的真相吗?要杀你的,是你的新婚夫君。”

    心小声跳了两下,好像在问为什么。

    陆蔓苦笑,只怕是你知道了他的秘密、挡了他的前路,他娶你,就是为了杀你。

    ====

    扁舟靠岸时,雨已经停了。

    陆蔓被人扶上广场,小果儿一头扎了进来,

    “漂亮姐姐,吓死我了!”

    软乎乎的小手把在腰上,乌溜溜的看着陆蔓,她不动声色撇下嘴角,

    “那长号角怎回事?今晨出门时不是还好好的?”

    小孩儿嘟着嘴,良久才闷出了句,“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和孩子面对镇远军起义,居然那么镇定自若,还配合默契,一看就是训练好的,绝不可能是意外!

    小果儿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陆蔓心累,不想在这时候深究,从王府马车上寻了褥子手炉下来给小果儿暖着,送了他跟着运送幼桃的马车先行回府。

    耳畔安静下来,环顾一圈。

    广场上一片狼藉,泼洒的池水映照出细碎的灯影,商家纪家等世家公卿各自聚在一起,备马准备回程,张霄和银甲士兵也都被禁军围捆了回建康领罪。

    过了许久,奋战在最后一线的薛望清和一众禁军,终于平安归来。

    陆蔓赶紧迎了上去,

    “薛郎,可有受伤?”

    “捞王妃挂念,薛某无碍。”

    少年面庞叫大雨洗涤过,愈发丰神俊朗。

    陆蔓看得鼻子一酸,热泪险些止不住。

    她把着薛望清的护腕,垂眸观察,仓促擦着眼尾。

    察觉到她的异样,薛望清轻声打趣一句,

    “只是可惜薛某的一头秀发,予那大火薅做了绕指柔,叫王妃见笑了。”

    他扬起下颌,甩动狗啃般的马尾,在眼下这种劫后余生的时刻,格外有种意气风发、潇洒快意。

    这才是陆蔓心中的少年郎。

    陆蔓感觉一整天的惊心动魄,都在这一刻得到疏解;唇角一咧,还是克制不住的两颗泪滚下来。

    幸而,刀鹊回来的响动吸引了薛望清的目光,掩饰了她的失态。

    陆蔓看着跟在刀鹊身后的禁军郎君,将含章阁上的事情同薛望清讲过。

    薛望清听完笑容淡了,心中涌起浓浓的后怕,

    “幸好梁将军尽职尽责,否则王妃若有意外,薛某恐会恨自己一生。”

    陆蔓向薛望清打听,才知道梁敬之禁军都统的身份,心中也觉庆幸。

    正想上前向救命恩人致谢,却见梁敬之快步走到太后的轿辇前,伏在地上,深深的埋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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