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敬之代管禁军,出现今日这样严重的守备漏洞,他有一定责任。

    便见他跪在太后轿辇前,褪了禁军衣袍;湿淋淋的发须黏在脸上,眼下吊着明显的淤青;整个人没有什么将领的气魄,倒更像个内敛的文人。

    “梁某看守懈惫,调兵不当,给了反贼可乘之机,累诸位郎君娘子受惊,今日伤亡损失,梁某会全权负责;待此事处理妥善,自请革去禁军都统一职,白衣归乡。”

    梁敬之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陆蔓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士族黄籍,庶民白籍。“白衣归乡”,梁将军这不仅要除去所有官职散阶,甚至连士族身份都不要了,未免对自己太狠了些。

    况且,真正的反贼还未处决,这样处罚梁将军,会不会太过分了……

    思虑间,李挽披着墨色绒毯,从水岸边走过来,“此事还需再议。”

    刚刚扔下陆蔓、跳进湖里救人,在冷风冷雨里走一遭,这人不见丝毫起伏,凤眸依然攒着冷冽的精光,不假思索、直接做主说道,

    “拥兵谋反,牵连甚众,此事需得再议。若论梁将军失职,纪侍郎、纪大将军,管教镇远将士不力,是不是也算失职?是不是,也该革职?”

    李挽勾出一只玉手,拢住墨色绒毯,环身找见不远处的纪家车马,向着车灯下那面目含怒的中年将军,挑起了狡黠笑意,一股子狂妄挑衅的味道。

    大梁兵权世代握在纪家手里,要革职纪勇男?也就豫章王敢这样大放厥词。

    纪子辉憋不住跳脚,“李挽你欺人太甚……”

    纪勇男咬着恨意将儿子拦了回去。

    “镇远军的事老夫自会处理,轮不到殿下插手!”

    “瞧纪常侍这性子,本王不过随口一说。”

    李挽的声音颇为亲切,凤眸里却藏不住欠揍的神情,

    “有瑞生在,为了救他,本王可是连命都可以搭上,又怎舍得重罚他最最敬重的纪大将军。”

    他眉尾一挑,纪勇男的脸色当即就不好了。

    举目看去,湖岸边,被李挽救起来的白瑞生,被王府仆从妥妥帖帖的伺候着,还披了件和他一模一样的墨色绒毯!

    贴身衣物都能共享,这不是极致的亲密是什么?!

    陆蔓抿紧下唇。

    耳畔响起薛望清欲言又止的声音,

    “王妃……王爷他或许……”

    他想了想,改口道,“至少薛某在建康这么多年,从未听闻过王爷有这种癖好。”

    他应该心疼极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直视着小女娘的眼睛;

    灯笼举在他的鬓边,一双明媚的眸子晃动着波光,难以从小娘子脸上挪开半寸。

    陆蔓垂下眼帘,“薛郎,你觉得,王爷是认真的吗?”

    迷茫的呢喃,让薛望清的心被揪在一起。

    该是庆幸呢、还是无奈呢,王妃因为被绑架,没有看到戏台上李挽和白瑞生恩爱的画面,因而还抱有一丝希望。

    “王妃莫伤心,会好起来的。”

    人群引颈长望、热热闹闹的瞧着好戏;于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陆蔓默默转身离开。

    其实,薛望清想错了。

    她并不爱李挽、也不为他的变心神伤,她只是觉得心寒、发冷,觉得可怕可恨又可笑。

    他的心里可以装的下党争、装的下权利、装的下白瑞生,可以装下那么多人和事,却唯独装不下她的生死。

    “薛郎,我们回城吧。”

    她语气淡淡的。

    薛望清犹豫片刻,“好。”

    他牵来自己的马,把陆蔓扶了上去,牵马走出人群。

    青石板积雨地,马蹄声响清晰可闻,陆蔓情绪一直低沉。

    薛望清藏在马下,开玩笑似的说,“其实,其实也无妨。若王爷真的养男宠,王妃也养,建康好儿郎那么多,我……我给王妃撑腰。”

    好儿郎……多吗?

    陆蔓喃喃。

    李挽凶戾残暴,戴陶骄奢淫逸,她的那些兄长只怕也是个顶个的冷漠,就连为大梁战到最后一刻的纪家,居然也会拥兵起义,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平等的坏。

    除了薛望清,可薛望清不是大梁子弟,他是北国儿郎。

    陆蔓望向马下之人,“北国儿郎呢?是像建康世族子弟这样坏、还是像薛郎这样好?”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只能用好坏来形容。

    但薛望清能理解她,或者说,他自己也深有同感。

    “北国快意恩仇、直来直往,不似大梁这样盘根错节。

    就比如今日,张副将若在北国,早被乱刀战下首级,纪大将军也没有申辩的机会、此刻已被抓入牢笼。可在大梁,只要张副将不招供出纪家,凭纪家通天的本领,这事儿始终无解,甚至还能颠倒黑白,让梁将军担责。”

    薛望清一直不太喜欢纪家,提起这个话题,言辞不免激烈起来。

    话语间,对纪勇男勾结张宵的暗示颇为明显;虽听上去像是无端猜测,但也为陆蔓心中疑团指出来了一个方向。

    薛望清意识到失态,克制住情绪,对陆蔓羞赧一笑,

    “抱歉,薛某是觉得,世家利益至上、冷心冷肺,像王妃这样善良纯粹的人太难得了。王妃失望也是难免的。薛某平素也是时常进宫、时常赴宴的,但十年来,也很难与世家有更深的交情。”

    陆蔓宽慰的点点头,她不觉得冒犯,反而更加喜欢薛望清仗义执言、爱憎分明的模样。

    “那薛郎之后还会回北国吗?”

    薛望清不妨陆蔓提起回故乡之事,面色突然凝滞,支支吾吾起来。

    陆蔓料想自己怕是提到了薛望清的伤心事,解释道,“我是在想,如果将来有这么一天,我希望可以和薛郎一起去北国看看。”

    等解决了李挽、解决了一切之后,她想,或许可以去北国。

    薛望清喜爱的地方,能教养出薛望清这样潇洒儿郎的地方,她一定也喜欢。

    听见陆蔓想去北国,薛望清再也克制不住心绪,一瞬间,眼眸里像燃了火炬,亮得惊人。

    不过,薛望清误解了陆蔓的意思。

    他抖着嗓子问了一句,

    “王妃是想救梁将军?”

    陆蔓笑了起来。原来薛望清以为自己要劫囚,在安排退路。

    她拍拍薛望清的肩膀,

    “救肯定会救,陌生人我都会路见不平,何况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险自己于死地,更不可能牵连你。”

    哪怕是之后解决李挽,她也会让自己全身而退之后,再去寻薛望清浪迹天下。

    薛望清脸涨得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妃能看到我,是我的荣幸,我非常非常乐意,真的。”

    他情真意切、看进陆蔓眼睛,熟料少年心最难控,只一眼,脸更红了,从耳根一路烧到胸膛,像只煮熟的鹌鹑。

    “其……其实,王爷为了惩罚纪家,应该会拼命为梁将军撇清罪责,让惩罚落在纪家父子身上。所以,王妃不如静观其变。”

    提起李挽,陆蔓瞬间目光发冷,“也就薛郎才会舍命帮助别人。李挽?近在眼前的危险都袖手旁观。梁将军跟李挽又无甚牵扯,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指不定会做出什么选择。”

    “王爷不是这样的人……”

    说着,薛望清猛然想起李挽在感情上对陆蔓的伤害,止住言语,

    “王妃,有空时回家看看吧。不止有王爷爱你,还有你的堂妹、你的家人。虽然很少听王妃讲起家人,但陆家素有清名,对子女管教有方,我想,他们一定会理解、会支持王妃的。”

    陆蔓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陆家,讷讷应了下来。

    他们身后,各府马车也陆续启程。

    刀鹊过来请示李挽,“殿下,还未找到那名刺客,是否需要属下留守此地继续搜寻?”

    “不用了。”

    李挽甩动着衣袍上寒冷的湿气,往马车走去。

    刀鹊跟在后面,愤愤道,“一定是混在镇远军里进来的,这些年他们的行踪是越发琢磨不透。王爷就不该说那些话,好好审问纪大将军,一定可以查明这些刺客的身份。”

    “今日之事,奈何不了纪勇男。”

    李挽道,

    “他敢在今日发动动乱讨君恩,定是安排好了所有棋子,算准了罪不及自身。我们利用小果儿阻止了动乱,目的已经达到,若与他死磕到底,小心惹自己一身腥。”

    “好吧。”

    刀鹊闷闷应了句,欲扶李挽上马车。

    李挽把着车框没动,目光聚焦处,是陆蔓和薛望清远去的背影。

    小娘子披了件白绒绒披风,侧脸瞧着马下少年;少年高举秀灯,烛光下,女娘浅眉轻垂,是李挽从没见过的温柔神色。

    片刻后,在小女娘的央求下,少年放开少女面前的缰绳,骑上另一匹骏马。

    湿漉漉的地面被灯火映照得光明温暖,两人踩过一地的碎光,并肩向静谧的夜色走去。

    水面又起风了。

    李挽不自知的握紧了拳头。

    “殿下……”耳畔传来刀鹊的声音。

    他突然转身,

    “刀鹊,你看见了吗?今日那刺客的梅花飞镖。”

    刀鹊茫然,李挽冷下嗓音,

    “我还见过一次,在我大婚那日。”

    “大婚?……难道说,”

    刀鹊猛然瞪大眼睛,

    “……殿下是说夫人……!”

    李挽未再细讲,弃了车轿,翻身上马。

    今夜无月。

    行出鹿苑,刀鹊隐去行踪,便只剩一人一马,无声的奔驰在黑暗中。

    他知道,这恐怕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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