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阳光终于驱散开连日阴雨。

    建康宫外的官道,一辆纯金打造的车辇缓缓驶了出来,奢靡繁复车轮,碾在大理石地面上,光鲜得一粒尘埃都没有。

    纪勇男轻挽朝服大袖,想起方才朝堂上的一幕,气得一把拽下玉冠冕,重重往几上掷下,“这个白瑞生!老夫这么信任他,居然拍拍屁股,自个儿跑了!”

    冠冕坠了玉的带子往几案“啪”的一砸,纪子辉坐在近旁,骇得花容失色。

    被他纪府捧出来的侍郎,居然一声不吭、自请左迁昌州永昌县录事参军!

    纪子辉今日上朝,看见那个空出来的位置,只觉晴天霹雳,当即脸色骤变。

    “之前那几次征战,为了不让纪家牵连过深,便着了白瑞生帮我们善后。他什么都知道。眼下可如何是好?那些账目他用来保命,必然是带走了。而且他拿出别院里……阿父,该怎么办……”

    纪子辉到底年轻,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没说两句,便张皇失措,似是走投无路一般。

    纪勇男最不爱见儿子这幅没有主见的模样,一掌拍在纪子辉后背,“慌什么!他跑出建康便再无依傍,一个没有根基的录事参军,死在任上,不是挺寻常的?”

    纪勇男说的没有丝毫波澜,仿若只是在帐中处理一桩寻常军务。

    纪子辉一听要谋害人命,更慌了,

    “可是父亲,现在不只是白瑞生了,还有豫章王。”

    这话倒是提醒了纪勇男,

    “害怕也没晚了,白瑞生只怕早已把一切都告知了王爷。”

    纪子辉瞪大眼睛,“父亲此话何意!”

    “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愿意放任白瑞生离开,必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纪勇男神情沉重,

    “你还记得鹿苑那晚,他是怎么说的?说白瑞生是和他分享秘密的关系。他暗示老夫已然这么明显了,老夫再听不懂他的意思,可就太不解风情了。”

    分享旧事,还能有什么旧事?无非就是这些年白瑞生在纪府的所见所闻。

    自从前任太傅夏公故去,豫章王已经与纪府争斗多年,恩怨难解,彼此都无法将对方连根拔除。

    可这次突然被白瑞生横插一脚。纪府阴差阳错犯下的那桩孽账,白瑞生都是知晓的,也一定告知了李挽。要是李挽将这些秘密公之于众,纪府恐怕大厦倾覆、再无来日。

    纪子辉越想、越惶恐,克制不住的瑟缩起来,腰带垂下的玉珠发出恼人的咯咯作响。

    但如此愁人的关头,纪勇男却愈发坚定,

    “无妨。就算我纪府落于下风又如何,朝堂里多的是他不敢动的人。”

    纪子辉诧异,便见纪勇男扬笑吩咐车夫,“去陆府!”

    陆家是建康世家之首,历经三朝而不倒,门生亲族遍布南北,上至皇城下至乡县,几乎在每个角落都能找到陆家人脉。

    当一个家族达到陆家这样的长盛不衰,便不再是以金钱来衡量了,反而更看重清名,讲究温良恭俭、喜怒不形于色。

    因而,纪府那顶招摇的纯金轿辇停在陆府门前时,免不了遭了管事仆从几记冷眼。

    陆家清简,鲜见琼花绿叶之类的装饰,连廊灯都只用素纱遮罩,有些昏暗。

    陆家家主陆怀章,于陆家亲族中,又是最为古板守礼的一位;在追求享乐的大梁,愣是活成了一种教科书式的存在。

    褪下朝服,他惯常只着素衣,交领长袍,严格按照规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大梁好酒,陆府却禁饮,平素滴酒不沾,待客唯有一盏清茶。

    纪勇男和纪子辉被迎进正厅,便见陆怀章又如往常一站,纹丝不动跪坐榻上,脊背上仿佛生了一条戒尺,一举一动,仿佛依着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陆怀章当过纪子辉一段时间的上司,纪子辉最怕见着他,一进屋就安静如鸡。

    纪勇男与陆怀章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倒是早就习惯了他的古怪行为,自己给自己看了茶,笑嗔道,

    “陆公礼数修得这么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得您老来府前迎一迎?”

    陆怀章声音沉厉,自带端肃之感,“礼曰一拜尊者,二拜长者,三拜忠勇贤良者。陆某较纪大将军虚长几岁,虚高一阶,当年夏老暴毙之事水落石出之前,陆某恐是难拜大将军。”

    陆怀章面上神情毫无起伏,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模样,倒是极符合他浓眉长髯的形象。

    自从当年夏老死于镇远军之手,陆怀章明显与纪勇男疏离,十余年来态度不曾好转。

    这些话纪勇男早已领教过无数遍,讪讪笑了笑,便开门见山道,

    “今日朝堂,李挽那独断专行的做派,想必陆公也见到了。陛下年幼,任他胡作非为了这么多年,如今又染指到我镇远军务,纪某实在难安。”

    “难安?”陆怀章难得有了情绪,觑他一眼道,“老夫瞧着大将军在太极殿上据理力争,还以为大将军早有筹谋。”

    “哪敢,”

    纪勇男笑的尴尬,

    “哪敢在陆公面前算计隐瞒。说来惭愧,今晨王爷坚持严惩镇远军,纪某太过急愤,才与王爷辩了几句。

    陆公不知道,镇远军是真的苦啊。南蛮连年酷暑,瘟病盛行,那些将士们一去三五年,没有几个能熬到卸甲回乡的。

    纪某也是几十年从军过来的,一想起麾下那些少年儿郎,一将功成万古枯啊陆公,纪某这心里是真难受。别看纪某口若悬河,私底里差点没落下泪。”

    纪勇男一面说,一面要去攀陆怀章的手;又不着痕迹的轻踹纪子辉,示意纪子辉跪到陆怀章脚边去哭诉,说些“军营里一起长大的弟兄惨死沙场”云云。

    陆怀章不爱见来客扰了府里的肃静,当即沉下脸,不悦的拔出手,

    “行了,老夫没瞎。纪大将军自己治军不严,拥兵起义最大莫及,依老夫看,豫章王指控得也没错。”

    纪勇男能屈能伸、低三下四,

    “是是,此事确然是纪某无能。

    可是,削减军饷的流言四起,都是血气方刚的好儿郎,一时想岔,做了错事,于情也可以理解。

    于理,伤亡甚微,又没酿成大错,那张霄副将前些日子破南蛮七十三部时,还立下头功,让纪某如何罚?如何忍心啊!”

    “有何不忍心的?”

    陆怀章吹着胡子瞪他一眼,

    “大将军是不忍心惩罚手下,还是不忍心被陛下削减军饷?”

    陆怀章古板又直白,纪勇男笑容顿时僵硬起来,心思一目了然。

    陆怀章早已对纪勇男的想法了然于胸,冷哼一声,也懒得再跟纪勇男周旋,

    “行了,大将军无非是想让陆某帮忙弹劾豫章王殿下,好让陛下不减军饷、再颁君恩。但陆某一来不管征伐之事,二来无凭无据,如何能向着将军。将军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纪勇男不过近些年才发家,重利重益,为了区区恩赏,就想拖他陆怀章下水?陆家门第清高,凭什么为他脏了手。

    陆怀章虽然拒绝,但不再端起架子,反而让事情好办了起来。

    纪勇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非也非也,镇远军削减恩赏事小,李挽夺得兵权事大。”

    听见李挽夺兵权一事,陆怀章终于没再反驳,不动声色放下茶盏,示意纪勇男继续。

    纪勇男见鱼上钩,腆了笑,“禁军都统一职不日就要宣布,豫章王在此时拿住纪某的把柄,所谋何事,陆公一定心知肚明。”

    陆怀章没有否认,他又道,

    “豫章王举荐之人虎贲中郎将梁敬之,鹿山一案中,失职懈怠,险些酿成大错。虽后来带兵救援、扑灭大火,但若因此为此人撇清罪责,反而惩罚了镇远军,届时禁军都统之位可就是李挽的了。”

    纪勇男所述基本就是这几日朝堂上争论的核心,该惩罚失职的梁敬之、还是起事的张霄;

    陆怀章熟知一切,不为所动道了句,“那又如何?”

    纪勇男见陆怀章这只老狐狸还在跟自己装蒜,心里唾骂一句,阴阳怪气的笑了句,

    “李挽重权在握,尚书诸曹占尽,独缺兵权,难道,陆公就不怕他拿到兵权之后,一手遮天?”

    “王爷封在豫章,本来就在藩地掌兵。”

    纪勇男咬牙切齿,

    “陆公为何偏要视若无睹!藩兵和禁军能比吗?得禁军,控制建康,挟天子以令诸侯。陆公就不怕,丰长狼子野心吗?!”

    真正的心思被纪勇男拆穿,陆怀章这才放弃打太极,两指捋过长髯,

    “你想做什么。”

    纪勇男阴测测的笑了起来,“易如反掌的小事,陆公只需要在朝堂上站在我这边,让鹿苑起义的处罚落在梁敬之身上,其余的我自会处理。”

    陆怀章没有拒绝,但他说了句,“是非对错,奖惩分明,该梁将军领担的罪责定然少不了,但老夫也不敢保证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纪勇男却定要逼他应承下来,“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相信陆公一定能让梁敬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陆怀章瞥见,当即骇得从榻上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举止素来持重的太师,破天荒的居高临下的指着纪勇男,

    “诛杀朝廷命官,你……你怎敢……怎敢……”

    “为天下之不为,”

    纪勇男肆意朗笑掩盖过陆怀章,“陆公不敢?”

    一双垂眼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陆怀章,浑浊眼仁里,藏着小小一点尖芒,陆怀章瞬间脊背一凉。

    便见久经沙场的大将军收起笑意,蚕眉一拧,便如卷过风沙的宝刀,让所有人都不敢挑战的他的威严,

    “我瞧着,陆公连皇室都敢谋害,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一掌拍在几案,惊声如雷,似有锐器撞击沉木,

    “好好考虑下吧。我相信陆公能想明白,该与谁为伍。”

    声音威严不散,直到父子俩离去,才见案上,赫然是一柄梅花飞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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