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尹青樾来说,魏夫人的课很大部分都是有趣的,因为有趣却也就不难。但却也有无趣的、有难的部分。

    无趣的部分在于讲书,而且是大部分讲书的内容,因为魏夫人应尹父的要求讲的是四书,而且还不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那四书,而是女四书。

    最难的却又不是讲书的书本,而是识字。倒不是说完全不认识,而是不完全认识。故此魏夫人讲书时,尹青樾不得不分几部分脑子:一,留意课程的内容;二,重点听“说/读”的是哪一句,然后发音和字形暗自匹配;三,同时戒备被问观点和感受时怎么回答。所以尹青樾听讲书几乎从不吭声,自是没有焚香品茶,弹琴说字时的互动,而且基本上都是被动的。

    魏夫人若问,她尽量简略回答,若猜想可能会被进一步问观点看法时就能避则避,避免不了就勉强应对。尽量举重若轻,化大为小,再不行时,也不得不偶露端倪。

    譬如一开始,魏夫人发现几近无声静默的尹青樾被问起来,对内容的理解不单切,甚至透。于是就常在讲完一节时随便就某一句或某一点,问问尹青樾。但她不知道尹青樾很不喜欢这个过程,因为尹青樾很不喜欢吃吃过的又不对胃口的饭食,而讲书的内容就是。所以尹青樾在某一天就加了一句,“青樾理解的也可能不对,因为细节固然重要,但若不统看整体,难免断章取义。”

    还有一次就是,在讲完《女诫》之后,问尹青樾感受之时,尹青樾说的却不是如何受教,如何非常有理,而是说:

    “说的似乎都是女子一生只应当并且如何相夫、教子、侍奉父母公婆,天大地大,难道女子就不可以海阔天空,自由驰骋么?”

    “谨言、慎行、孝顺、仁爱,难道不是人人都该努力去做吗,为什么要分性别,分上下,分尊卑?譬若骑马,性别不同就能分御术高下吗?譬若读书,譬若做同样的事,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做的差吗?优劣贤愚很容易评价吗?”

    “男子和女子只是身体构造不同,在生儿育女时担当了不同角色,只是身体力量上略有差异,难道如此,就要分主次高低吗?”

    “男和女不该如那飞鸟的两翼,地位平等,互敬互爱,相互配合,才更能飞得高飞得远吗?”

    难得听尹青樾一口气说这样长一段话,魏夫人一时间竟愣住了,半晌没法回答。

    尹铨一心希望女儿读好四书即可,琴棋书画力求懂,可以会,但并不做精的要求。魏夫人了解这是仕宦家庭对女孩的期许。虽然她一生精于琴艺,善琴也爱琴,却并非因为琴艺和书法而被尹家聘为西席,甚至书法可能比琴的原因更大些。她也不喜欢讲女四书,但身为女子又能如何呢?无力的事太多。

    魏夫人久久没有说话,既而叹息一声,说道:

    “青樾看事,角度总是不同的,而且观点新颖,这在我看来也是很欣慰的事。只是这世间的事又怎能皆从人愿呢?且不说人生如意事难得二三,便是尹大人延师设馆却也是望你学好四书,以便知书识礼,进而觅得良人。”

    “嫁入好人家,再相夫教子,安稳一生,对女子而言,这也未尝不算是一个好的结局。”

    “如何便能叫得好呢?别人认为的好就是好么?觅得良人就是好么?就一定好么?青樾并不这么认为。” 尹青樾以反问式给了魏夫人一个肯定的回答。

    魏夫人一时词穷。更没法回答。但见尹青樾言辞清楚,态度明晰,虽有几分忧虑竟也生了几分敬佩。自己蹉跎半世,细想竟不如这个小学生见事明晰,态度果敢。不知不觉中像是在问尹青樾,却也像是在感叹自己:

    “但是生为女子,我们又能如何呢?”

    尹青樾看出魏夫人的黯然和无助,心道:我还没有说太多呢,只是对你而言,怕已是万分沉重了。于是转圜说道:

    “青樾知道形势比人强的道理,身为女子殊为不易,便是生为男子,也一样有诸多艰难。只是人活一世,若不能从心所欲,全然为外物外事所裹挟,那又有什么乐趣?还不若放过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就是,那起码还活得痛快。”

    经过这一次的思想碰撞,在两人之间却碰出了火花。魏夫人觉得这个尹青樾确是不同,但不同在哪里,她又没法完全看清楚。尹青樾觉得魏夫人虽为人师,却也包容,丝毫未因年龄地位打压自己。

    魏夫人忽然觉得也许人生没有那么灰败。虽然往事不可追,但依然还在活着,而活着谁又能说没有一点希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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