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连续下了一周,依据天气预报来看,这场雨至少得持续到本周四。

    连绵的阴雨给生活带来极大不便,阻碍出行的除了积水,还有骤降的温度,细长的雨丝如同一根根银针,湿冷侵入骨髓。

    灰白色天幕之下,道路车辆轰鸣,恍若江河奔涌入海,雨刷器不断地运作,通往城郊的道路格外拥堵,种种不寻常都指向一个答案——

    今日是清明。

    约莫是有意避开高峰期,时间将近傍晚,七八辆黑车缓缓驶入郊外寸土寸金的私人墓园。

    秘书从副驾驶上下来,将手中的两把伞撑开一把,快速绕到后排打开车门。

    率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再往上是笔直的裤腿,很快被雾似的雨打湿,男人毫无所觉,接过伞就要往前走。

    “爸爸。”

    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提醒祝云开儿子还在车上,他脚步一滞,转身朝车内伸出手。

    肉乎乎的小手搭上来,随即被紧紧握住,有爸爸保驾护航,祝愿放心地往前一跳,落到地面时溅起簇簇水花。

    他眼睛一亮,再度用力踩了踩,他平时就喜欢踩水,可惜喻爷爷不让,小脚抬至半空,视线在周围的人脸上转了一圈,又默默地放下。

    别墅里的叔伯都说今天愿愿要听话,不能让爸爸不高兴。

    为了配合祝愿的脚步,一行人的行进速度放得极缓,祝云开也没开口催促,多数时间放任他自己走,遇到水坑提臂一拎,以至于祝云开心里揣着事,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过。

    短短一段路程,硬是走了十五分钟。

    祝云开来这里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三次,哪怕精神不济,也能凭借身体记忆找到准确的位置。

    他把前后左右的地都买了下来,眼前这座陵墓和周围的相比,一看造价不菲,又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父子二人相继从保镖手中接过花,放置在墓碑旁,祝愿怀抱一捧百合,动作吃力,神情透着认真。

    上台阶时祝愿险些绊一跤,他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泥,掌心磨红了也没有哭,墓碑上的照片他已经看过千万遍,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小跑回祝云开身边。

    “爸爸,妈妈就睡在这里吗?”

    祝愿抱住祝云开的大腿,男人面无表情,宛如一座雕塑,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祝云开第一次带祝愿来见姜至,第一年清明他尚在襁褓之中,祝云开也没心思顾及,第二年和第三年恰好碰上他感冒发烧,直至今年才有了机会。

    “妈妈会不会冷?妈妈穿得和愿愿一样多吗?”

    出席正式场合,祝愿穿上了喻爷爷请人给他定做的小西装,为避免他着凉,在里面加了一件羊绒背心,本就圆滚滚的身体将衣服撑开,鼻头冻得红红的,乍一看像年画里的胖娃娃。

    “也许吧。”

    祝愿正是好奇心迸发的年纪,问起来没完没了,祝云开罕见地给了个极其敷衍的答案。

    他神色莫辨,直直地望着前方出神,女人表情舒展,微翘的嘴角昭示着她的好心情。

    蒋致留下来的照片很少,这张遗照,还是从合照中截出来的。

    “我们为什么不带妈妈回家?回家了就不会冷了。”

    祝云开“嗬”了一声,紧攥双拳,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她不会想要回去的,她从来就没有把那里当作家。”

    否则蒋致怎么会舍得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抛下他和愿愿,除非她想以此摆脱他。

    连祝愿,她去鬼门关走了一趟才生下来的祝愿,都没能让她回头看一眼。

    是祝云开高估了自己和祝愿在蒋致心中的重要性,也低估了她要离开的决心。

    祝愿被祝云开急转直下的情绪吓到,委屈地瘪了瘪嘴,他觉得爸爸说得不对,又不想让他更难过。

    就在祝愿急得团团转时,保镖押着人回来复命,打断了祝云开混乱的思绪。

    “祝总,我们去晚了一步,人已经跑了,不过我们在出租屋里找到了另一个人,经查明是蓬夏青的亲生女儿。”

    祝云开不满保镖拿这点小事过来叨扰,赵秘书在一旁疯狂使眼色,没得到回应,正要开口驱赶,祝云开被后半段话吸引。

    “蓬夏青的亲生女儿,”他重复着,“不是说她们母女的关系很差,常年没有联系?”

    “是,我们去的时候人被下了安眠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快醒了。”

    保镖事无巨细地汇报,两个保镖并排站立,各钳制住女人的一条手臂,头耷拉在胸前,被湿漉漉的头发遮去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

    这一路又是拖又是拽,冰凉的雨水拍在脸上,四肢有如撕裂的痛感,促使姜至的意识回笼。

    她喝下蓬夏青递过来的一杯水,不一会头脑就变得昏沉,记忆中的最后画面是陌生人破门而入,她倒在桌子上昏死过去。

    再睁眼就被带到了这里,姜至没有多少印象,仅凭浑身难受这一点,就能猜到这一路跟个物品似的被搬来搬去。

    眼皮糊上了睁不开,雨浸润她整张脸,透过耳畔淅淅沥沥的雨声,熟悉的声线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祝云开没回头,听见保镖的话,嗤道:“她挺舍得,为了几千万的债务,连女儿都能舍弃。”

    “她还留下了一封信。”

    保镖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恭敬地双手递交给赵秘书,后者越过他看向卸了力重重跌在地上的姜至,蹙了蹙眉。

    注意力转移回眼前,赵秘书快速掠过上面的内容,短短几行字蕴含的信息量不小,“祝总,蓬夏青说……”

    他似是难以启齿,“说她女儿有能力偿还,再不济……肉偿也可以。”

    直白露骨,符合蓬夏青为人处事的风格,让赵秘书没想到的是她狠心至此,见状他看向姜至的目光多了同情。

    祝云开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冷笑从喉咙间溢出,他缓缓转过身,难听的话到了嘴边,在看到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后,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赵秘书迅速意会,手一挥,派身边的人去将新来的保镖换下。

    这几年祝云开的行事风格难以捉摸,时而张扬时而收敛,赵秘书也拿捏不准,只能见机行事。

    姜至的面前覆下一片阴影,头顶多出来一把伞,视野逐渐清晰,事情的来龙去脉借由他人之□□代完全,被蓬夏青卖了,她不意外。

    此前她被人摁着跪在地上,被迫直面正前方的墓碑,中央赫然是她的照片。

    说是她,也不是她。

    有人过来搀扶,姜至甚至忘了借力,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坟墓旁站着个眼熟的男人,他手里牵着的小团子和她长得有五分像。

    五官还没长开,眼睛偏圆润,懵懂天真,脸颊上有浅浅的梨涡。

    看样子是三四岁的年纪,衣服穿得太多了,小肚子鼓鼓的,仿佛下一秒扣子就要崩掉,一举一动施展不开,有种笨拙的可爱。

    一大一小站在一块,反差强烈,又出奇地和谐。

    姜至愣在原地,冻到面部僵硬,做不出多余的表情,是以看不出异样。

    被一道视线注视,祝云开不耐地瞥过去,本意只是想看看蓬夏青的女儿长什么样,能让她这么自信。

    祝云开在看清姜至的脸的那一刻,面上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住。

    他失神地往前走了一步,嘴里喃喃念着两个字,声音之轻,被风一卷便隐匿了踪迹。

    几乎要以为是他看错了,出现幻觉在以往也不是没发生过。

    有人比他反应更快,祝愿挣开他的手,刚满三岁的幼崽眼里亮晶晶的,迈着小步子朝姜至跑过来,羞答答地问:“妈妈,你是我的妈妈吗?”

    在场的大多数人跟了祝云开多年,祝愿的发问,未尝不是其他人的疑惑。

    姜至穿越前后的长相并不是一模一样,如今才是她真正的样貌,和原来相比少了婴儿肥,身形更清瘦,鼻梁上没了那颗痣。

    日常生活中除了双胞胎,很难看到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第一眼会认错情有可原。

    更重要的是,她在众目睽睽下死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幼稚的言语让祝云开的神智蓦地清明,死而复生,可能吗?

    地面湿滑,姜至下意识伸手去接,片刻后无力地垂在身侧,祝愿少说也有二三十斤重,被这么一扑,她差点跌坐到地上,骨头被撞得生疼。

    祝云开看着面色苍白的姜至,在迷蒙的烟雨中,脆弱得不堪一击,冷声道:“祝愿,回来。”

    他看向身后的坟墓,抬了抬下巴,“她不是你妈,你妈在这,你认错人了。”

    “愿愿没有。”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爸爸训,饶是坚强的祝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看看祝云开又看看姜至,小手缠在一起,纠结之意很明显。

    喻爷爷和老师都夸他聪明,他不会看错的,这就是妈妈。

    祝云开的眼睛眯了眯,是要发怒的前兆,不知道是不是顾忌有外人在场,他没说话,等祝愿想通了自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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