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时鸣本以为他被抓来丞相府会被安厌想方设法地狠狠折辱,没想到除了开头那会儿,安厌把他放到一边让他自己背《礼训》后就不管了,中途甚至都没看过他一眼。

    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他警惕地悄悄抬起眼睛观察正在看奏折的安厌。

    安厌神色专注,修长的手指夹带着朱墨湖笔,表情有些不悦地用手背撑着额角垂着眼眸看折,长长的眼睫在白玉般清透的面庞上投下一层倦怠的阴影。

    是奏折中有什么棘手的事吗?

    楚时鸣一点一点偷偷抬高手中的《礼训》,小心翼翼地挡住自己的脸,只在上方露出一双眼尾上挑的黑眼睛。

    渐渐的,他看着安厌头疼的模样走神了。

    …虽然是个奸臣,但不能否认安厌这奸臣确实有才华,独揽朝政大权那么久,居然什么乱子都没出过。

    楚国是如今天下诸国中国土面积最大、最繁荣富庶的,又居于正中,四面受敌,各国都虎视眈眈。也只有先帝和安厌才有能力在这种虎狼环视的情况下保住楚国。

    上辈子安厌死了以后,楚时鸣接管朝政属实手忙脚乱了很长一段时间。

    门阀盘结、官员腐败、遍地灾情,他没有安厌那镇压一切的能力,敌国又趁着内乱入侵,导致楚国亡国。

    要是安厌愿意教教他怎么处理政事就好了,如果安厌教了他,他肯定不会是亡国之君的结果。

    话说回来,什么事情能让安厌都感到棘手?

    楚时鸣幸灾乐祸地看安厌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心道活该,越头疼越好。

    ——安厌确实遇到了棘手的事。

    她认识繁体字,也能写好,但关键是,这些上奏的大臣笔迹都各不相同,每个字都大大小小的没有规整,排版也密密麻麻没个标点符号,还半天没个中心主题,无论是谁的折子,开头必定得先拍个马屁,想要说什么事全部都藏马屁里,让安厌看起来很吃力。属实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她越看越烦躁于奏折上无意义的的寒暄过于迤长。偏偏楚时鸣又在一边明里暗里的偷看。

    “陛下看臣做甚?”她忍无可忍放下奏折问。

    楚时鸣宛若惊弓之鸟,被她这一问吓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他偷看安厌做什么?安厌可是一个毫无底线的奸贼!

    而且他刚才究竟在想什么?

    安厌怎么可能愿意教他这样一个有违抗之心的傀儡皇帝政事?

    他又为什么会下意识猜测安厌遇到棘手的事?难道是担忧楚国?

    他为什么要担忧这个?反正安厌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事情再难办也顶多头痛一阵,过不了多久安厌就能想出办法…楚国还会因为安厌的法子越来越好,有什么需要他费心思担忧的!

    他明明巴不得安厌赶紧遇到什么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大事,他好找到机会和其他大臣联合治安厌的罪!

    可他刚才居然偷偷看安厌,还想一些不切实际的空想,现在反应过来,连他自己都为他那莫名其妙的行为气结。

    楚时鸣为了面子在安厌面前条件反射矢口否认,“朕才没有看你!”

    “随你。”安厌站起身,衣袍布料垂落,随着行走暗纹流涌。

    “你去哪儿?”坐在石头上的楚时鸣皱眉,跟着站起来。

    “这是丞相府。”安厌摊开手掌。

    “?”楚时鸣不明所以。

    安厌凉凉地补充,“臣在自己府上去哪儿还需要和陛下汇报?”

    楚时鸣感到羞恼,他急于为自己找回颜面,冷冷地提醒,“那朕呢?丞相不是说要在旁边瞧着朕吗?”

    “陛下的目光吵到臣了,臣会让其他人来看着陛下。”

    “其他人——!?”楚时鸣愤怒羞恼的声音突兀拖长放大。

    形势大于人,安厌羞辱他就算了,居然还要让其他人来守着他!让其他人也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难道是觉得他人人可欺吗?

    带着上辈子记忆的他可清楚丞相府是个什么龙潭虎穴!这里面行走的都是杀手!一个正常的侍从侍女都没有!安厌是嫌他烦了打算随便叫个杀手来打发他吗?

    他都还没嫌弃安厌呢!明明,明明就是安厌专门叫人把他抓过来的…现在抓过来弄到手了,居然又嫌他烦想丢下他!

    安厌这奸贼果然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你不准走!”楚时鸣拽住安厌袖子。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硬气一点,至少也要颐指气使,让安厌想起他至少是个皇帝,至少是安厌明面上的主君,可说出来的话却开口就弱了三分钟。

    安厌因他停住脚步,面色冷冷地转回头,低头缓缓看向自己被拽住的袖子。

    楚时鸣被她看得有点怕,刚想松开手,就见安厌居然没生气,只轻轻捉下他的手,手中湖笔反转笔杆,不轻不重地在他的手背上敲了敲。

    “陛下也不小了,难不成还会怕生人?”

    她说话声音极淡,嘴角却有微微促狭的笑意。

    楚时鸣征征地仰头看她,一时间被她的好脸色弄得失了分寸。

    在印象中…安厌此人向来是很少笑的,从来都是紧锁着眉头,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谁都欠了他似的。楚时鸣见他笑的时候,多数得到的都是嗤笑和含着威胁等一类情绪的冷笑。

    他私认为,大概是安厌进入官场时的年纪太小了,不冷着脸或是自带恶意就总会让人看轻。虽说后来官位越做越大,再也没人敢看轻他,安厌也不可避免地养成了冷脸和刻薄尖锐的习惯。

    现在这样含着促狭的笑就属实是少见了。虽然仍然没什么善意,但也没什么恶意,反而莫名透露出一股…他们关系没那么差似的亲昵……

    也许是心境的变化,楚时鸣竟然觉得这难得的一笑恰似春风玉露轻拂过,万里寒光生华彩。催得安厌向来冷冽的眉眼温和几分,总是咄咄逼人讽刺他的话在这样的笑容下说出来都似乎是在纵容迁就。

    然后……他就发现,安厌的长相也没有印象中那么刺人了。

    与其相反…其实安厌不刻意给人冷脸瞧时十分温和清艳,偏偏一身凛冽的气质,如岁冬冷月,内蕴寒魄,只高悬天幕皎皎照人便叫人发凉生畏,稍不注意便会被刺伤,这才硬生生压下了过于华彩的容貌。

    事实上,脱离了那些以权压人的事件,安厌就连说话也没有那么令人恐惧,虽然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哑,却轻轻柔柔的,让楚时鸣想起那些教幼童念诗书的好脾气年轻夫子。又不由得联想当初安厌还未完全得势时,在先帝那里是否小意逢迎,时常带笑,轻言细语地哄着。

    楚时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恶意揣测。

    听说先帝在打下楚国之前是山中猎户出身,不擅长政事,重启科举以后得到安厌就如获至宝,对后宫的那两个妃子和几个皇子都没对安厌亲。

    安厌也是,对先帝这种手握实权的皇帝与对他完全不同,没有一点骨气,几乎是随叫随到,一有空闲就往宫里跑。

    听在宫里待久了的小太监说,御书房的门一关就会关好久,也不叫其他人伺候。指不定先帝那些辉煌的政绩都是安厌伺候笔墨的时候帮他做的。

    要是他像先帝当年一样大权在握,安厌这贪恋权势的家伙肯定也会低伏做小,放下身段好好哄他。

    楚时鸣一想到那样的情况心中就不免有些大仇得报的兴奋,脸上忍不住一阵发热。

    他自认是个有容人之量的君王,若安厌真心以一身才干为他所用,不像谋害先帝那样处心积虑害他性命,他倒也愿意像先帝那样多给其宠信,不计较安厌这些时日的冒犯。

    ……虽然权力肯定是要削的,不能叫安厌再有机会这么为所欲为。

    不过安厌做下的种种事哪件不够全家获罪凌迟处死的?他这般大度,说不准将来史书中还会流传一段君臣佳话。

    想到这里,楚时鸣也没那么觉得安厌面目可憎了,他再次抬手拽住安厌的袖子,“反正你就不许走…”

    安厌不知他心中所想,还疑心这小皇帝怎么怕生人怕到这种地步,明知受制于她还故意假装硬气扯着她不撒手。

    不过她对男人可没对女孩那么有耐心,直接冷声道:“放手!”

    楚时鸣这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梗着脖子道,“就不!”

    他还没长开的艳丽小脸仰着头,弧度有些圆钝,上挑的眼尾也因为年纪小没有那么狭长,还残余薄怒的浅红,看起来漂亮得有点儿像个女孩。

    安厌收回了扇那张小脸一巴掌的想法,感觉有点下不去手。

    她退一步,面无表情地甩开楚时鸣的手。

    楚时鸣以为是自己的帝王威严得到了胜利,哪怕被甩开也没生气,轻哼一声,暗暗得意地把自己被甩开的手背起来,感觉自己扳回了一局。却见安厌径直转身回了石桌旁,将桌上叠成几摞的奏折随意扯了几本劈头盖脸甩给他。

    “陛下闲得慌,想必是早已将《礼训》通读,再背下去也没甚个用处,那便做点事吧。”安厌淡淡道。

    楚时鸣措不及防,手忙脚乱的接下自己从来都没资格碰的奏折。

    “陛下有意见?”安厌在石桌旁坐下问。

    楚时鸣不知她什么意思,茫然,“什…什么?”

    “按理来说,这也该是陛下的事,臣念陛下年幼,以身代劳,但今日臣瞧着眼睛疼,正好眼下陛下无事。”安厌抬袖轻招,朝楚时鸣勾了勾手指,“过来。”

    楚时鸣莫名感觉她招自己像招狗,但还是抱着奏折不由自主的上前在安厌旁边站着。

    安厌翻手将沾了金粉朱砂墨的湖笔递给他。

    那支用于批改奏折的笔便就这样横放在安厌掌心任他取用,还被她伸出拇指轻轻按住防止滑落。

    楚时鸣没有贸然伸手,只垂下迤逦浓艳的凤眸征征地看着。

    安厌礼仪极佳,袖中的手稳稳端平,袖口只露出过分冷白的手腕,其余的皮肤则吝啬得半分不让人瞧见。和掌心湖笔相映的甲面也光洁莹润,修剪整齐,泛着浅淡的血色,漂亮得像炫目的云贝。

    无端,这支笔被安厌递出来,经由她的手陈列,就像是被分出的权力,无比诱人。

    “安相…这是何意?”楚时鸣感到喉咙发涩。

    他很想伸手去接过那支笔,但这一切都像个陷阱,安厌绝不会这么轻易的把朝政大权还给他,哪怕只是让他在跟前批几分奏折。

    他一直都知道的…安厌是个贪婪无度的奸臣权相,在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随意的任何举动都别有深意,藏着陷阱,就像不可逾越的高山,绝对是个很难缠的对手。楚时鸣上辈子花尽了所有心思也对安厌无可奈何,最后几乎算是凭着运气才成为了最后的获胜者。可也因内忧外患直接亡国给安厌做了陪葬。

    他毫不吝啬与用各种恶意和心思去揣测安厌的行为,因为他知道安厌值得他这样费尽心力,甚至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这支笔,绝对,绝对是个试探。安厌在探他经过一番敲打后是否还有有不诚之心,看他还敢不敢在明面上和他作对!

    楚时鸣藏在龙袍袖中的手指动了动,两世为人,终于学会按耐住对权力的渴望。

    他年纪还太轻了,上辈子幼年都是作为升斗小民和母亲在民间度过。母亲一人操持家务,很努力的做工抚养他,很少有时间陪伴,帝王之术、为人之道,他什么本事都没学到。

    等到母亲死后,他入了宫,又迷迷糊糊被安厌扶持着当了皇帝,用人之道,国事政务,照样什么都没能学到,到亡国时都没满十八。到这儿来又是作为傀儡蹉跎了一年,这一年的时间太短,又有安厌在外控制,条件有限,抑无良师,实在学不到太多。

    这导致他连沉稳的养气功夫都不到位,平时还能假模假样的韬光养晦,自以为聪明,以为自己足够隐忍,实际上稍稍一激便能让他失去理智。

    ……现在能够学会克制自己的贪婪和渴望也算是有所进步,这样的进步能让他受益无穷,是比那点虚假试探的权利有用的。楚时鸣在心里这样暗自勉励自己。

    “为何不接?”安厌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自我赞扬,不由分说的将笔塞到他的手里。

    楚时鸣完全呆住了。

    不是试探吗?怎么直接把笔塞他手里?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愣着做甚?总识字吧。”安厌屈指敲了敲桌案,“念,念了之后再把臣说的话写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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