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厌有条不紊地洗壶投茶,冲泡出汤,动作行云流水。待到泡完了茶,楚时鸣刚好念完。

    “…下官见之心喜……望安相……”

    奏折迤长拖沓,楚时鸣通读一长篇,才念一份奏折就口干舌燥。想也没想就接过安厌递过来的茶,一口喝下去被烫了舌头直抽凉气。

    他忍怒瞪了安厌一眼,疑心安厌是故意的。但看了安厌霞姿月韵,光风霁月的模样,又像条不记打的狗一样步了先帝后尘,觉得安厌再怎么恶劣刻薄也不会故意做这种事。

    安厌大权在握,并且自持身份,极度傲慢,真的讨厌他肯定会直接用一些更激烈的手段,比如早朝上的指鹿为马,甚至于直接把他扔进私狱里打一顿,再如何都不会这么温和地捉弄人,干这样无用又没品的事。

    假如安厌知道楚时鸣的想法,肯定会说他想多了。

    其实她就是故意的,虽然她现在精神稳定多了,但还是记着最初因为楚时鸣被凌迟的仇。不过这种暗地里的小小报复不能让人知道,否则显得她小气,还显得她这人挺莫名其妙的。

    她没有多言,从另一只完好的袖子里掏出把从自己书房里拿的玉折扇,信手挑开楚时鸣的目光。

    刷。

    玉扇展开,安厌垂下眼睫,轻轻地将茶水扇凉,声音如冷泉击玉,“陛下瞧出什么来了吗?”

    楚时鸣被她成功转移了注意力,错愕于她居然还有帮忙扇茶这样体贴的行为,颇有点受宠若惊,但是想到奏折里完全忽视掉他这个皇帝,只管拍安厌马屁的内容又十分不悦,故作矜持的忍住被烫到的抽气声,表现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努力维持体面,“自然。”

    “这是边防使的折子,说到了映沙城,遇了雪灾流寇,得到了安氏商队的救助和盛情款待,特地写折子感激安相您族内家风清正,有仁义之心。并且送了那边的特产过来,希望安相收下。”

    本来只是随便找个话题的安厌听到这里,似笑非笑地问,“只有这些?”

    “难不成还有别的?”楚时鸣被否定后有些不满。

    这男主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安厌皱了皱眉头,“陛下可知道映沙城是哪位藩王负责管辖?”

    “似乎是西疆王?”

    “映沙城是楚国最边境的城池,假如西疆王好好的派军队镇守,又怎会有随意一个商队就能击退的流寇伤人?”

    安厌眉眼低垂,有点不信楚时鸣真有那么傻,便单手合上玉扇,抬扇将放凉的茶水推至楚时鸣面前,想了想之前躲着影一在书房看过的地理图志,继续分析了试探,“那边的消息到京城,哪怕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也得要十日路程。但这类送礼的折子到京城,再一层一层的通过上官转到臣的手上,至少也得拖延个二、三月。”

    “二、三月前是隆冬。既然有雪灾,又有不堪一击的流寇,定然是食物不足,饥民活不下去才做了贼,否则必然早早被军队清理干净了。想必是闹了饥荒,被西疆王压下来了。“她说。

    分析出这些,再加上之前影一说安氏在边境的前哨说陈国来袭,蕃王不愿迎敌把映沙城的军队都撤了,则代表映沙城的局势状况已经很严重了,贫困得没有任何油水捞,导致蕃王都放弃了守城。

    虽然这些消息不能告诉楚时鸣,但就折子里分析出的东西,换任何人都能也能听出不对。

    “二、三月前的折子,现在再说什么也晚了,分析出这些又有何用?”楚时鸣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没有蠢到超脱普通人的界限,甚至是还有点用不到在正途的小聪明,当然能听出来安厌的意思,但不满自己被扫了面子,等将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不顾民众,若无其事地说着风凉话,把边境的消息轻拿轻放。

    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快人快语,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可说了就是说了,出口的话,无法收回,便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哪怕被安厌讽刺也能气势昂扬的反驳回去。

    但想象当中的刻薄讽刺和傲慢训诫都没有发生,安厌只是沉默地直视他,那双向来高高在上俯视他的眼睛没有说话,却消散了罕见的温和,仿佛什么都说了。让刚才好转和睦一些的君臣关系成为错觉。

    风不知在何时停的,竹林这时竟然没有了声音,哪怕再细碎的叶片也随着这片竹林的主人静止不动。周围的空气凝固,就像无法破冰的刀,透不过那些竹叶贯穿交错的光影,越发越让这无声的失望荡开涟漪。

    心中为反驳刻薄讽刺打好的腹稿在这样的氛围下毫无用武之地,楚时鸣后知后觉对自己气性翻涌间的口不择言有些无措,他无力的辩解,“我,我…朕不是。”

    “陛下是想说…您不是这个意思吗?”安厌摇摇头,扇尖轻点楚时鸣的嘴唇。

    摊上这样一个愚蠢无能的皇帝,楚国百姓多少有点可怜。虽说安厌并不在意,可她不能让楚时鸣把楚国给玩没。

    她稍微用了点力道,冷硬冰凉的白玉扇尖陷在楚时鸣浅粉色的薄唇中,烙印记忆般加深。

    安厌的警告总是沉默不语又引人深省的,带着上位者的成熟与权威,叫人又惧又怕地牢牢记住,哪怕那只执扇之手的衣袖可笑地缺了一截。

    可扇尖停留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楚时鸣感到扇尖都随着自己的体温发烫…久到,两人的动作有些…过分暧昧。

    “多思,少言,言多必失,您还有得学。”安厌就在这时收回了扇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不再带有任何情绪地缓缓道,“今日便先回去吧,好好想想遇见这种折子该做些什么。”

    这位银竹黑袍的权相抬手从楚时鸣手中抽出那只沾了金粉朱砂墨的湖笔,跟着折子一起随意扔在茶桌上,先前还温和的语气冷淡下来,“影一,送陛下回宫。”

    楚时鸣呆立在原地,莫名觉得安厌好像对自己刚才的话很失望。

    就像是他曾经在民间时,偷偷趴在学堂的窗前看夫子教学生,夫子对学生不成才的恨铁不成钢。但安厌的失望更隐晦,更让人难受。

    夫子觉得学生不成才,会拿戒尺狠狠的打学生手心,学生只会是身体上难受,要是更顽劣一些,过一会就在和同窗的打打闹闹中忘了。

    而安厌…楚时鸣明知道他是个玩弄权术不敬皇权的奸臣,明明早朝时才被安厌当众羞辱,现在却感觉心里有种钝钝的苦闷。

    他想到安厌因为他不理智吵闹给他的两巴掌,想到安厌细致地对他低声讲解奏折里隐藏的信息;想到安厌在早朝上指鹿为马让他看清世家朝臣真面目的羞辱,又想到安厌因为他被烫到低垂眉眼缓缓为他扇凉茶水;他想到安厌向他递出的那支笔,还有他被扫了面子失言后安厌的沉默,沉默地抽走递给他的笔,沉默地让他回去再想想。

    会不会?安厌只是像那些打学生手心的夫子一样想让他成才,所以才用这些羞辱来刺激他呢?

    “…安相——”他的声音很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刚才把他抓过来的银面杀手就出现在他面前。

    “陛下,我送您回去。”

    送客和拒绝交流的意图很明显了,楚时鸣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厌在自己面前转身离去,他想追上去问,却又想起自己刚刚惹了安厌生气,根本就没有理由和立场追上去。

    “哼!”

    思来想去,徒增烦恼,索性不去想了,楚时鸣一甩龙袍的袖子,朝影一哼了一声,扬起下巴,转身不看。

    谁要去追安厌啊?就算安厌是为了他好,他也不喜欢这种态度!这是对皇权的冒犯!他可是天子!应该是安厌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过来给他道歉才对!

    必须要、必须要低声下气的哄他,用更温和的方法教他政事,他才会考虑原谅安厌以下犯上的做法!

    莫名被楚时鸣迁怒的影一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楚时鸣不配合,转身的动作又刚好方便了他拎领口,便直接把楚时鸣像来时那样拎走了。

    而此时,粉裙的小姑娘安九玖在空闲时间惊喜地在路上“偶遇”了安厌,美滋滋地得到了安厌的拜托,小狗护食一样呵斥开其他想要帮忙的杀手,跑到竹林里高高兴兴地帮她的兄长大人搬奏折回书房。

    她把自己漂亮的裙子当成包裹皮儿,将东西全部斗在裙摆里,一股脑搂着送到书房黑檀木的桌案上。

    “兄长大人,都在这啦!”

    安厌坐在桌后,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张手帕沾了水擦拭刚刚点过楚时鸣的玉扇。闻言微笑道,“多谢九玖了。”

    安九玖笑意盈盈,眼眸清澈,伏下身趴在桌子上撑着一张小脸对安厌道,“我都看到了…兄长大人既然讨厌他,为何还要和他废话?那小皇帝有什么本事值得您跟他虚以委蛇?我问了影一,就是他派人刺杀您的,害您昏迷了那么多天。”

    “先帝没有留下其他子嗣,血缘关系浓厚的宗室也无,皇位只能由他坐,否则我也不会推这样一个不老实的蠢货上位…不过这样演一演并不费事,让他听话些也好。”安厌微微勾起嘴角,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有时候糖比鞭子更管用。”

    “可他让人伤了您!您还容忍他,今天还这么轻易就放他走了!”安九玖明丽动人的俏脸瞬间愤恨得狰狞扭曲,像一条欲要喷出毒汁的毒蛇。

    小姑娘还是个变脸高手…安厌失笑,“那你想怎样?”

    “哼哼哼,我自有我的办法啦!兄长大人只管明日把他交给我,九玖亲自施刑为您出口恶气!”

    觉得这个理由不够打动安厌,安九玖眨了眨眼睛,咬着指甲想了想,又信誓旦旦补充,“训人就像训狗,想要一条狗听话,哪儿能光给它甜头尝?您昏迷的时候九玖可是担惊受怕了好久,假如兄长大人不同意九玖报仇,九玖肯定天天吃饭吃不好,睡觉也睡不好,隔个几天就会消瘦下来,再也不会漂亮了,不漂亮就嫁不了好人家啦!”

    “不想嫁出去就算了,用不着找理由。”安厌把玉扇放到桌上,“至于那小皇帝,且先让他高兴几日,过一阵子自然有他受的。”

    闻言,安九玖呼吸一滞。

    不对…不对……这话不对…好像,兄长大人醒来以后,就有些不对。

    兄长大人早朝回来时,她言语涉及了不愿意嫁人的想法,按照以往…兄长大人,早就开始训斥她了…而兄长大人却当没听见,对她温和关切。

    现在也是…她其实只是习惯性带上了不想嫁出去的意思,可兄长大人居然直接说不想嫁就算了……对于其他人的态度也比之前温和了好多……

    是被假货替换了吗?

    可她为了让兄长大人安心,专门像其他安氏子弟一样给自己也种下了兄长的蛊虫,她能够感觉到母蛊就在兄长体内,兄长大人并没有被谁替换掉。她面前的人的的确确就是她的兄长大人。

    所以…几天前的那场刺杀里,有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兄长是被人动了什么手脚…还是……

    安九玖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

    她因心中生疑,一反常态地试探说一不二最反感质疑的兄长,“兄长大人…可您以前都…”

    “我看了轮值表,今天轮到影一做饭。”安厌似乎没有听见那样站起身,“他送了小皇帝估计一会就顺路买菜回来了,我们先去小厨房升火把饭蒸上,等着他回来炒菜。”

    听到这里,安九玖立刻扔下那些怀疑,连忙追上她,“兄长大人饿了么?您在书房做您的事吧,厨房里还剩得有些菜,我去做…”

    “女孩子怎能整日围着锅炉打转?少做些饭,油烟伤手还伤脸,等影一去。”

    安厌说到这,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停下脚步,转身慎重嘱咐,“以后影一犯了错就别抽他鞭子了,费时费药还耽误做事,叫他炒菜去,一顿抵一鞭,犯错的时候再给他多算几鞭。”

    “…您说得是。”在她身后,低声应答的安九玖幽暗地盯着她,怀疑越发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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