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京仍是一片雪白,路上行走的人寥寥无几,茶馆里的热闹有增无减,隆冬之月,人大都猫在室内听书吃茶,躲清闲。

    沈念安在楼上雅间,听着一楼戏台上的说书声。

    她在等一个人。

    邝璟没顾得上回去换身衣服,直奔楼上雅座来。

    入眼的是个公子打扮,他愣了会儿,只一下便认出了来,笑着指了指她,“你怎的这般打扮?害我差点没敢认!”

    邝璟寻了她对面的位子坐下,一双眼睛盯着她打量。

    沈念安替他倒了杯茶水,抿嘴一笑,“小哥哥一直这么看着我作甚?这身行头只是方便做事罢了。”

    邝璟捻起茶杯,抿上一口,点头。

    “上回见面还是去年在扬州城,何时到的晟京,也不给我说一声?”

    “可是打算留下来?”

    沈念安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咧开嘴笑道:“你一下子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了。”

    “还是老规矩,挑想说的说。”

    邝璟于她,是儿时玩伴,是挚友更是亲人,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她身份的人。这些年里,每回他去扬州,总要到望月山庄看她。

    沈念安对她,有股与生俱来的信任。

    “我一个经商的,来晟京还能做什么?倒是小哥哥,如今已是御史的身份,我只担心于你名声有损。”

    邝璟板起了脸,不赞同她的话。“念念,你这番话往后再莫要说了,我不爱听。”

    “好好好,往后我都不说了。”沈念安忙笑着给他倒茶,又端了递给他,“赔罪的。”

    邝璟一饮而尽。

    “小哥哥,其实,今日我来寻你还真有事相求。”她坐直身子,换了副严肃的面孔。

    “路将军下狱一事?”邝璟好似早料到她的意图,毫无惊讶可言。

    沈念安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在来茶楼的路上,她设想了很多个开场白,独独不敢想这一个。

    是的,是不敢想。

    邝璟的坦诚与大度,叫她的算计无所遁形。

    邝璟从她的神情中猜出个十之八九,身子向前微倾,抬起的手正欲摸摸她的小脑袋,想起她已经及笄,男女有别,换成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发什么愣呐?”

    沈念安抬起头,觉得方才的动作有些不妥,借着整理头发的姿势避开些。

    “我只是……小哥哥会不会觉得我太小人行径了?”

    “为什么会这么问?”邝璟颇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念念,有能帮到你的地方,是我之幸,若你不来找我,我才真要生气。”

    “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在我爹眼里,大哥才是一切,我只是个净惹祸的!”他两手一摊,学着她的样子身子向后靠。

    “所以,念念,你能来麻烦我,我真的很开心。”他眼角微扬,笑得没心没肺,沈念安有种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

    “话已经到这份上,我若是再多言,就矫情了。”

    “小哥哥,我的情况你也知道,路将军于沈家是旧相识,若真是受了沈家牵连,我于情于理……”

    “念念,多余的就不必说了,你只说需要我怎么做?”

    沈念安喉头一滑,心中哽咽。

    “我想见路将军一面。”

    邝璟先是眉头微蹙,而后舒展开来,笑着道:“我来安排。”

    “你现在落脚何处?后日午后,我去接你。”

    沈念安略作思索,没把沈宅的地址告诉他,只说在城北客栈。邝璟未作他想。

    去大理寺监狱当天,沈念安刻意做了修容,换好了邝璟捎来的官服,等着他来接。

    一路上邝璟都在盯着她看,沈念安实在受不住,调侃了他几句,“小哥哥何故一直盯着我的脸,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不是。”邝璟闷闷一笑,“只是在想,念念何时得来的这门手艺?”

    沈念安知他指的是修容,莞尔一笑,清了清嗓音,“那……大人还认得卑职吗?”

    嗓音都能变,邝璟愈发好奇,又有一股说不清的心疼。

    一个女子混迹商贾,便是再玲珑八面,也定然不易,这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念念,这些年,你受苦了。”

    沈念安最受不得这种煽情的局面,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姿态,“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嘛,就当享受了。”

    邝璟嘴唇微张,有些话呼之欲出,又在沈念安意味深长的笑中憋了回去。

    他知道,念念不愿意牵累邝家,更何况,他也做不了家里的主,只得把话又憋回肚里。

    因着御史台的身份,二人从大理寺到监牢,一路畅通无阻。

    路将军牵涉案件性质不一般,关押地点不与寻常犯人在一处,守卫验了身份,就放二人通过。

    沈念安一路低着头,紧紧跟在邝璟身后。

    “直走右手边第一间就是了,一会儿我在这边,你只有一刻钟时间,你注意着点。”邝璟低头细语。

    沈念安看了他一眼,没作声,点头回应。

    路将军虽身在监牢,看着并无被提审受刑的痕迹,只是那张熟悉的脸,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路将军发现了她,只坐在远处盯着她看,没有动静。

    “路将军,有位姓沈的公子托我给你带句话,安好,勿念。”

    路垚的心绷了起来,是小姐,她还活着?还是有人在给他编织陷阱,正等着他往里跳?抑或者有人在提醒他,这次的遭遇跟沈家一事有关?

    不管是哪一样,当下的他都必须撇清关系。

    “阁下在这里装什么神秘?告诉你背后的人,我路垚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查随便查!”

    看着监牢里的人,沈念安想起了他教自己的那些歌谣。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①

    熟悉的歌谣响彻监牢,路将军站起身来,几步上前,两手紧紧抓住两根粗壮的栏杆,眼神中有惊喜,久久未能眨眼。

    他在努力地确定什么。

    沈念安知道,路将军就要认出她来了。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②

    “你是……”

    “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沈念安把声音伪装起来,上前一步,伏在他耳边低语。

    路将军恍然大悟地看着她,“原来如此。”

    有狱卒进来的脚步声,沈念安点了点头,折身出去与邝璟会合。

    “先出去再说。”邝璟低声道。

    沈念安如来时那般低头弓着身子,跟在他身后,两人快步往监牢出口去。

    “邝御史来大理寺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本卿一声?”萧钰领着人直直挡住了他们的路。

    沈念安把脸又埋低了些,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脸。

    邝璟发现她的小动作,借着上前的动作,将她捞捞挡在身后。

    “身为御史台的人,下官有自己的职责。”萧钰并没能把他问倒,堂堂御史大夫。

    “邝御史,这是大理寺。”萧钰的眼神直往他身后的沈念安身上去。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责。”

    萧钰不与他争辩,便要越过他去看身后的人。

    邝璟先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两人谁也不让着谁,眼神来去之间,可见刀光剑影。

    沈念安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能感受到他的死亡打量。

    “这是下官的小厮。”邝璟抿着嘴角,防备地看着萧钰。

    萧钰盯了沈念安良久,才别过头,看向邝璟,“邝御史紧张什么?本卿又不吃人。”

    邝璟也回看着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萧大人真会说笑,实在是下官这小厮胆小,没见过大世面,怕碍了萧大人的眼。”

    “路将军是大晟的功臣,在大理寺自然不会被亏待,邝御史不必多心。”

    邝璟俯首作揖,“萧大人为人,下官自是信得过,告辞。”

    从大理寺出来,沈念安一路坐马车到邝府偏门的小巷子。

    “小哥哥,我就不去府上了。”

    “再过些日子就到除夕,我再去拜访。还有……”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旁人。”他这次没有迟疑,在她的帽子上狠狠揉了一把。

    沈念安理了理仪容,才下马车。难得出来一趟,她不急着回去,所幸出门带了钱袋,买了点心花酿,优哉游哉往金柳巷去。

    观棋在沈宅焦急地等待,见她回来,忙迎过去,接了手里的东西。

    “女公子,方才尤小四传来消息,朱七又去找冯如洗了。”

    沈念安一边解外衣,一边摘帽子,一头及腰的青丝倾泻下来,惯常地往摇椅上躺。

    “这就怪了,那朱七莫非摊上我们了不成?”

    她就着观棋解开的点心,兀自拿了一块,轻轻咬上一口,“有货要出?”

    观棋将点心各样去了一点放在碟中,把剩下的继续包好放一边,又取来煮酒的器皿,开了花酿倒进去,放在炉子上温酒。

    是时,一室酒香。

    “不是,是叫冯如洗帮他赎一个人。”

    沈念安立马想到了他那个在嫣然楼的相好。能把朱七逼成这样,想来大理寺那边的动作挺快啊。

    “有点意思,告诉冯如洗,接了这个买卖。”

    观棋看了她一眼,只垂下眼睑,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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