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殿宇华光熠熠,精雕细琢绕玉梁,笙歌乐舞,曲韵悠扬,织金锦缎铺桌光碧流彩。殿中央的舞女一个个清冰玉貌,手如柔荑,肤犹凝脂,垂于皓腕上的蛟纱披帛飘然似仙,露出的眉眼百媚生嫣,巧笑倩兮。

    琼浆玉液盏相推,觥筹交错间,裴策珩面上挂着笑,那双凤眸不动声色地扫过对面的祝九安,眸色闪过一丝冷意。

    自落座后,裴策珩就像是在同他无声较量着什么,祝九安捕捉到了这一点,但选择无视。

    “也不知你父亲那边怎么样了,儿啊,我若问圣上,圣上可会嫌我多嘴?听闻邬梅关那边的战况凶险,为娘实在是心忧啊。”

    祝母惴惴不安,此番她来不仅仅是祝寿,更是想打探打探自己夫君那边的消息,长年的征战令关山侯的身体损耗过多,伤痕累累,如今他已不惑之年,早不比从前的身强体健,前日夜里他被急召入京,回来换了戎装便赶往军营点兵,她抹着泪给他送行,听他咳嗽,心慌不已。

    大暑的日头他却染了风寒,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娘,圣上这般做自有他的打算,邬梅关离翔鹿关不远,若父亲遇到险情,定会求助于镇国将军的。”祝九安安抚道。

    “可是,你父亲从前带兵打仗,被敌军重伤了腿,如今走路都有些不稳。”祝母低声埋怨:“圣上怎还叫他去边关?”

    “母亲。”祝九安脸色肃穆起来:“慎言。”

    祝母心口一提,有点心虚地瞥了眼高台之上与丞相谈笑的皇帝,暗暗压下心思。其实她又何尝不知局势,早年还好,后来随着自家夫君军功累硕,圣上便开始忌惮于他。

    伴君如伴虎,待此番战事结束,她定要劝夫君归隐山林。祝夫人这样想着,身后有人冷不丁地轻推她,回头见是尚书夫人,端庄笑着。

    裴策珩始终关注了祝九安那边的动静,见祝夫人随皇贵妃等妇人一道出殿,他起身,在祝九安身旁落座,端着个气定神闲的姿态。

    “兄长有何贵干?”

    “兄长?”裴策珩轻哼:“小侯爷还是少攀亲罢,我妹妹不嫁你。”

    祝九安举起酒樽轻抿:“不见得。”

    “怎么不见得?她不喜欢你。”裴策珩眼神轻佻,颇为得意:“她喜欢我。”

    应着这句话,空气一时有些停滞。他们不再伪装,露出了情敌之间最本能的排挤之意。

    “你若这般肯定,又何须来我面前耀武扬威?”祝九安瞥了他一眼,轻笑:“哦,怕她又回心转意是罢。”

    “什么回心转意?她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我,先前种种,不过是为了让我吃酸罢了。”裴策珩心口一沉,有些急了。

    他说不上来,这番话究竟是说给祝九安听,还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本官最瞧不起你这等伪君子,分明是个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纨绔,偏的要装出一幅深情作派,看罢,终究是露馅了,何其难堪。”

    祝九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了闻淑仪为何总说裴策珩是个怪人。

    确实是怪,这世间竟还有这般没有半分自知之明的人。

    “裴大人这番话,是在说自己罢。”祝九安轻晃酒樽,醇厚的香味幽幽蔓延,熏染了二人之间水火不容的气氛:“孟家姑娘这个月随她母亲去了寺庙静修,大抵这两日就会回京了。”

    “与我何干?我会同她讲清楚的,让她另觅良人。”裴策珩打断他,眼神势在必得:“祝九安,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说罢,他起身离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亦不再去看祝九安,他要摆出胜方的姿态,断不能失了气焰。

    思及此,他心情大好地饮尽清酒。

    寿宴接近尾声,宫殿里的糕点精致小巧,裴策珩尝了块,软糯酥香,纵是他不喜甜食,也不由得眼前一亮。他挨个尝了遍,随即从怀中拿出两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裹好,藏在心口,剑眉下的凤眸噙着温柔的甜意。

    她应是会爱吃的罢。

    裴策珩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全然没有察觉到高台之上的那位早已盯了他良久。

    皇帝举杯喝下最后半盏酒,那双矍铄的眸子暗暗压下,片刻,他轻挥了下手,殿中的舞女艺伶得了示意,随即退下。

    “诸卿,今日是孤五十岁大寿,孤甚欢。”

    台下众臣立即附和:“祝贺圣上千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道气势排山倒海,皇帝爽朗大笑,眼神却忽然忧伤起来:“可是,孤却想起了那惨死于南越将士刀下的太子,难怪人人皆言乐极生悲,果真如此。孤最为器重与他,他却英年早逝,这叫孤如何开怀?”

    殿内原本欢快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而沉闷。

    “都怪那南越皇帝阴险狡诈,竟拉拢江湖势力篡权夺位,实乃遭仕人不齿。”

    “我看那泉鹰阁阁主陆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泉鹰阁本是因绿林侠士惩恶扬善而渐起的一股势力,陆回毁坏江湖规矩插手皇权之争,甚至还贪权做起了南越摄政王。”吏部尚书作揖:“殿下无须挂怀,江湖乱象,他们江湖之人自会决断,无需脏了我们北晋的手。”

    少詹事摆了摆手:“我看不然,虽说泉鹰阁内有争议,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陆回仍旧稳坐高台,若真等他们江湖来处置,怕是陆回都安享晚年老死了。”

    太师起身:“臣附议。这番事臣早就想说了,南越刚刚稳定没几年,国力空虚,远不敌我北晋强盛,加之近来我军率胜匈奴,作战经验丰富,攻无不克,全军骁勇善战。依臣之见,我们合该趁此机会,开疆扩土,一举歼灭了南越,为太子报仇。”

    “又挑战事。”大都督睨了他们一眼,劝说圣上:“皇上,近年来因北部边境征战不断,我军确得锻炼,但亦在战中折损无数,而今的太平得来不易,若再起战争,又得从百姓之中征兵,‘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又会招致多少悲剧祸端?又会造成多少家院的妻离子散?圣上,北部边境在经历兵荒马乱之后,早已千疮百孔,雉堞圯毁,百姓流离失所尚未安抚,我军又南下,恐会人心惶惶呐。”

    “大都督,我朝太子惨死于南越人之手,而今南越又在临安一带滋事挑衅,倘若继续忍气吞声,当这缩头乌龟,我北晋国威何在!干脆直接宣战罢!”

    一时间,寿宴上的大臣们吵成一团。

    “诶,今日是孤的寿辰,朝政之事,明日再议。”皇帝稍稍扬手,下臣们立即安静下来。

    他冲杨直民使了个眼色,对方领会地退出大殿。

    “早些年泉鹰阁在宫中安插了几个密探,加之散布在北晋各地的内线,被孤一并揪了出来,关押于天牢之中,如今死伤大半,只余下还残存的十余人。”皇帝徐徐起身,笑意却不达眼底:“今儿孤高兴,决意给他们一个痛快,恰巧诸卿皆在,正好做个见证,看看背叛孤的人,都是何等下场。”

    众臣听到后半段,浑身不寒而栗,他们有预感,会看到相当炸裂的一幕,跟了圣上三十余年他们岂会不知,圣上勤政爱民,是个明君,但同时,手腕狠辣,睚眦必报,亦是个暴君呐。

    果不其然,身后响起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轰隆隆的,震耳欲聋,回荡于整个殿宇,还不等众人回头,一股浓烈的腐烂腥臭味直冲天灵盖,他们顺着声源看去,无不为之惊恐骇然。

    只见每个锈迹斑斑的独轮铜推车之上皆摆放着一只圆腹窄口的花瓷瓶,瓶内不是花,而是鲜血淋漓的人彘,他们的头发杂乱油湿如枯草,瓶口锯齿状的瓷尖插入皮肉外翻的残缺体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们,鲜血发干呈褐色,附着在瓷瓶上堆积凝固,经年累月,外溢出浓重的腐臭味,而此番颠簸摩擦,尖瓷反复戳插血肉,刺激出鲜血,顺着瓷瓶,滴答溅在锈铜车上。

    “啊——!”

    “呕——!”

    几家妇人吓到晕厥,纵是见惯了沙场杀戮的祝九安,不由得瞳孔一阵,胃内翻涌恶心。他知晓圣上对泉鹰阁恨之入骨,但不知圣上竟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对付他们。

    裴策珩看着排列成行的人彘瓷瓶,心中并无甚波澜,前世他曾去过天牢,新帝登基须广洒福泽,减免赋税为良民,减轻刑罚为罪民,他那一趟是来赦免罪犯的,然而多数从刑具上放下来便没了气息,天牢内被黑血覆盖的刑具不计其数,死状惨烈之人几乎能叠成肉山,那一次,他到底没往深处走,命宫人拆了这些惨无人道的刑具,便再也没去过那处。不过,他并未见到这批人,想来是早在此之前已被皇帝老儿折磨死了。

    “给我个痛快的......”领头的那个奄奄一息地说道,那双浊黄的眼睛透过湿漉油腻的头发直直望向圣上。

    皇帝淡淡地回视,紫檀玉案下的手不疾不徐地摩挲红玉上的黑鹰水云纹:“凌风,你可知罪?”

    红血丝拉满了眼球,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也在皇帝的折磨下露出了央求之意,他失神地念叨着:“杀了我,杀了我。”

    明黄色身影缓步走下台阶,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瓷瓶中的人:“十年前的皇家围猎上,你故意放入野虎,让我儿陷入险境,又假意救下他,从而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侍卫。”

    他的目光一凛,抬脚将瓷瓶踹下推车,瓷瓶骨碌碌滚至金龙纹基柱,受力砰得碎裂,瓶内的血水滩了一地,碎瓷飞溅而起,划伤了一旁宫女的脸,她失声尖叫,随即吓得瘫倒在地。

    众人见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金吾卫大将军冲下属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领会地将宫女拖了下去。

    凌风痛到失语,皲裂发白的嘴唇渗出血丝,视线下的明黄锦靴步步逼近。

    “我儿掏心掏肺地待你,视你为知己,他做个竹蜻蜓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孤,而是送给你这个低贱的侍卫,可你呢?你如何待的他?十年来你瞒着他与泉鹰阁的人暗通款曲,当年沅水之战若不是你通风报信,我儿又怎会惨死于南越人之手?凌风,好高明的手段。”

    那个头颅无力地贴着地面,浑身的剧痛感令他麻木,他不愿再多言,唯求一死,只是当余光瞥到他腰上挂着的红玉时,瞳孔骤然一颤。

    “这块玉,这块玉怎么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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