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辉哥扯着烟嗓喊了“CUT”,尾音未落,化妆师已经飞扑过来补妆。

    林婧趁机阖起眼左三圈右三圈地转动眼球——刚刚这场情绪激烈的大戏,既要她表现得悲痛,又不许眼泪流下来,演得卖力些总强过用含人工色素的眼药水,以前她点过两次,次次都害她因为眼睛涩痛接连几夜睡不着觉。

    阿明就在这时嘻皮笑脸地凑在她耳边恭维:“乖女啊,我刚刚从监视器那边过来,你知不知道你这张脸拍出来简直靓绝了......”

    林婧不耐烦地斜他一眼,红指甲一下下点着他的胸口把他推远。

    “讲,是不是那个三八又作怪?”其实又何必多讲,看这衰人满身满脸发散的“贱”气,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Sam哥定她做女主角了?”

    “现在是还没有......”油头粉面的男人推了下眼镜,还弓着腰伸着脑袋,两手支在膝上晃来晃去,林婧恨不得一脚踢翻他。

    “那到底是怎么了?”

    化妆师最后蹭了几下出油的鼻尖,正预备去补斑驳的下眼线,本来仰面躺进椅背里的林婧突然坐直了身子,吓得化妆师瞬间甩飞了手里那根差点戳瞎大明星的眼线笔。

    林婧这会儿却根本顾不得什么妆容,径直跳下椅子过去捉阿明的领口:“你说什么?”

    他又重复一遍:“你也知道,香蕉周刊一向跟我们华宇针锋相对,这次当然又是招呼不打,直接刊上了头版。”

    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八卦杂志,犹豫着递了上去,只一扫就能看到数张显然角度刁钻的偷拍照片杂乱地拼成了惹眼的封面,上面都是白花花叫人眼花缭乱的女人肉\\体,而旁边还标着硕大的标题——劲女打真军,热辣一夏。

    小两号的副标题密密麻麻写着——昔日选美皇后今成豪放艳星,两主演片场激吻旁若无人,小朋友速遮眼!

    下一秒,这张封面便被裹进卷起的杂志里,阿明只觉得头皮上凉风袭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打,又听对面从齿缝里恶狠狠地挤出细细的嗓音:“两个小时之内,我要今天市面上再也见不到这期杂志。”声音不大,刚够传进他的耳朵里。

    且不提这个要求实行的可能性,他苦笑着摇头:“我劝你还是先跟蒋先生联系一下吧,刚刚过来之前崩牙驹才给我打了电话,说康小姐的车子已经驶进大门了。”

    林婧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怎么,我还怕她吹我的枕旁风?”

    阿明四下扫视,一摆手,远远守着的助理便小跑着拎过只皮包。

    从包里掏出手机塞在林婧手里,阿明还在自顾自地道:“你再好好想想,这次的新闻可不太一样,说你跟庄子聪假戏真做啊!”

    林婧的指头尖都摸上了手机外壳,忽然猛抬头,两只眼又死钉过去。

    “那Sam哥怎么说?”

    久久,终于听见阿明长长叹息:“你也知道,Sam哥这部的女主角只是浪在表面的嘛,纯欲纯欲,除了欲也要有纯的一面嘛,现在外面都怎么看你,观众说你是什么?划时代的新新淫\\娃啊!眼下合约没签,又爆出这桩事,我是不敢看Sam哥的脸色了,要去你自己去吧。”

    林婧做势又要把手机也丢过去:“我自己去?你这个经纪人吃白饭的?”

    不待他答话,电话恰好响了,接起来就是个女声没头没脑的一句“今晚十点,来新隆盛三楼双陆间”。

    那边场务吆喝着:“所有人员注意,开工了开工了!”

    阿明趁空将个纸条寨进她手里,丢下一句“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到场,能不能搏到这个角色,成败在此一举了”,林婧一时气结,缓缓收回视线,将那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竟写着“今晚八点半,新隆盛三楼天九间”。

    场务催促:“劲姐,辉哥在等你了!”

    她应了声,慢慢将纸条搓碎在掌心,这才发觉电话那头早就挂断了,只留下无尽的忙音。

    这一天是1994年7月12日,距离林婧勇夺选美大赛桂冠以及包揽最上镜和最受欢迎小姐的高光时刻不过四年。

    那时市民朋友们喜欢亲亲热热地叫她阿劲又或者劲女,寄到公司的信件纷纷扬扬,礼物足足堆满几间房,然而四年时光眨眼便过,现在她高频次地出现在电影院挂在最高处用以揽客的巨幅海报上,和录像厅角落阴暗腥臊的墙壁上,不同的位置不同的片子,一样的45°角侧脸,左侧右侧都没所谓,重点是这样半侧身的角度最能显出双峰间的幽谷和挺翘的臀线。

    如今市民朋友们叫她艳星、脱女,更不友好一点,最多就是阿明白日里才说起的,“淫\\娃”。

    八卦周刊以刊登她的大尺度剧照和种种夸张绯闻来吸引眼球拉涨销量,这种日子十天八天还焦躁难忍,几百成千天过去就比白水还淡而无味。

    车子驶过最高法院大楼门前,林婧拍了拍驾驶位靠背说慢一点,然后落下车窗,骤然涌入的夜风一下子鼓起了她蓬松的长卷发,发尾尽数飘去身后,就显露出了挂住红色吊带裙的一对漂亮极了斜飞的锁骨。

    司机透过后视镜偷看她从贝壳包里掏出小镜子和口红,林婧才扭出膏体,便眼也不抬嘴唇不动地说,“看路”,说完对着镜子仔细地描出唇峰。

    沿着这条路继续南行,右转之后再左转,上了花园道一直走,大约十几分钟就能抵达欣赏港城夜色的最佳观景点。

    从前蒋孝全带她去过太多次,那些近处错杂的、被点点路灯勾勒出轮廓的条条马路,远处拔地而起日益密集的水泥森林,还有再远些辉煌的港湾,几时看过去她都觉得港湾仿佛赌场里双臂大展的豪客,说不上拥了满怀的绚烂灯火到底是大胜亦或是全押的筹码。

    无数次她自以为已经学会并习惯了俯视这座高傲的城市,然而无论是此刻背道而驰的车头,还是一整个下午打给蒋孝全都未接通的电话都在提醒她,真实的不是允许她暂住也只能暂住的豪宅,更不是收到以后只戴过一次就被她压入箱底的钻链与珠宝,真实的是她那张许久未摇曳过的弹簧床垫和堆在餐桌上几包厚厚的、换汤不换药的限制级片剧本,真实的是她花了几百天老火慢炖的鸭子眨眼间就要被康敏容连锅端走,就在她还以为这个死三八原本应该再难翻身的时候。

    初次跟康敏容在活动后台遇见,康敏容嗲声嗲气地喊她“劲姐”,迎着摄影师的镜头和记者狂闪的照相机就过来挽她的手,一口一个前辈,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这个选美皇后较她迟两届,哪怕实际年龄甚至大她两岁。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个真正的绝世美人,即便在选美冠军多如牛毛的港城,康敏容在其中也是一等一的出色,出色到更年轻的□□和更豁得出去的勇气都无法在两相比较时偷得一二分侥幸。

    后来某次酒会遇上施施然挽着蒋孝全步下旋转楼梯跟几位大佬微笑招呼的康敏容时,林婧做足了金屋藏娇的那个“娇”的本分,人人都爱出风头,可也总是枪打出头鸟,蒋孝全几乎从未让自己的红颜知己们同时出现在同一场合,康敏容固然是例外,难道她林婧就不是了?

    再迟些,蒋家两公婆的明争暗斗挤占了大大小小报纸杂志的版面。将所有信息都汇集一处,多多少少也猜得到那一阵子蒋太太闹得是什么——

    这么些年哪个不晓得蒋孝全的屁股是黑的,名下诸多产业,洗得最干净的就是酒店和商场。康敏容生日,蒋孝全不止将中环新落成的百货公司取名叫做容发百货,更在门前立了座欲盖弥彰没雕画五官的美女铜像,可是长只眼睛的都看得出,铜像的姿势分明和康敏容摘取选美桂冠后那张经典的海报造型一模一样,要知道蒋太太一双子女都在国外学金融和管理的,怎么可能不把蒋孝全这几个小动作视为某种预兆?

    结果就是,容发百货还叫容发百货,美女铜像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只威风凛凛的下山虎,母老虎。

    紧接着接连爆出康敏容在剧组耍大牌欺负新人演员的丑闻,代言的饮料也因为喝出了异物导致口碑断崖式下跌,康敏容因此有将近一年的时光都闲在澳大利亚看袋鼠,直到下山虎放置妥当了,蒋公子也正式入主集团董事会,康敏容倒没如意想中般凄惨,反而因为即将举办的选美比赛周年庆典,被风风光光地请回了。

    林婧简直忍不住要发笑,四十八周年庆。

    司机停稳车子,侧转脸恭敬道:“林小姐,到了。”

    她再度举起小镜左右审视过,裹紧披肩打开了车门。

    在港城那几家称得上资深的酒楼里面,老隆盛无疑是最悠久最有底气的,传说老板在来港办酒楼以前还做过义和团的团练,但不知跟这传说有几分关系,社团大哥们确实一向对老隆盛诸多偏爱。

    到了90年代初,少东家做主买下港西湾一栋五层独楼,别开一家新隆盛,跟主打传统菜系的老隆盛不同,新隆盛另辟蹊径做起了中西融合菜,一楼茶座,二楼散台,三楼包房中式装潢,四楼包房西式装潢,五楼几个敞厅能办得下大几百人的宴席。

    阿明留下的房间号是三楼最富贵阔气那间,林婧在门口稍站,听见里面嘈杂的笑闹都是男声,一时间也辨不出Sam哥是否混在其中,敲一敲门,里面倏地安静了,再敲一敲,门自内被人拉开了,那人的目光掠过林婧的胸口拂上脸,然后马上回头笑嘻嘻地跟围桌而坐的几个人大声道:“我就说背后莫议论人吧?讲了没两句,阿劲这不就到了?”

    那颗人头说着又扭回来,眯眯眼泛邪光。

    林婧不动声色地躲开他就要搭上自己屁股的咸猪手钻进门里,轻轻拍在他胸口一笑,说一路耳热就知道是石佬哥在念了,恨不得叫司机把油门踩到底,再转圈扫遍了在场的每张面孔,什么牛鬼蛇神都在,偏偏Sam哥不在,心里头已经将阿明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反复鞭尸。万幸首座的Joey马跟Sam总算二十几年交情的老友,这部电影也参与了投资,多少还给她留了点下功夫的余地。

    迎着汇集在自己身上的各色注视,林婧抱起两臂抬起左手,拿食指指骨轻轻抵住下巴。

    “各位刚才都讲过哪些故事呀?介不介意让当事人再多补充点细节呀?”说完绕过大半张桌,经过石佬殷勤拉开的椅子,一歪屁股坐在了Joey马旁边。

    石佬搭着空椅子的椅背,怪声怪气地笑了两声:“阿劲倒是会挑的,一来就选做了‘三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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