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程序员依言在雕像前静立。突然间,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了股异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中被吸走了似的。那股异样如此强大、让人不适,以至于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尽管村长笑着解释说,这代表了赐福成功,不必惊慌,从此神会给予庇佑,可喜可贺,他依旧浑身疲软,心里头空落落的。

    见虚惊一场,韩琵拾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顺着褚知白说的那样快速环视了一圈。

    按理说,照无色人顶着的那张脸,如果没有诸如大悲大喜一类会牵动脸部肌肉的明显表情,他应该看不出对方的任何情绪,毕竟人家根本没有“眼神”这一说法供参考。可不知为何,也许是吃货的第六感,青年竟生生地从村民的举止表现里读出了觊觎。

    那些人一个个跟伸长了脖子的鹅似的,不断张望着。

    “那咱们还上祭坛吗?”发现果真如此,他心里未免打起了退堂鼓。

    “后面围观的无色人往少了说也有三十来个,不由分说强绑,也能把咱们绑上去。”大叔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觉地磨索下巴上的胡子。

    这时候唱反调,不是明摆着把自己打成焦点吗。

    “要和另外四位商量一下对策吗?”青年眼睛瞟向前方浑然不觉、甚至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同伴。

    褚知白摇摇头:“意义不大。”

    早上,在无色人赶到之前,她和两位女生短暂地呆过一会儿,期间探了探口风。她含蓄地提示二人,这地方古怪程度超出平常人的认知,大家都要小心些……话刚起个头,近视女就已经因褚知白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信任而愤怒了。

    她扭过脸,硬邦邦说如果没有无色人自己早死了,更别提现在有吃有住,同时又暗讽了褚知白一番,指责褚知白受了别人的善意,还疑心他们不怀好意,简直又当又立。

    讲不了话的学生妹也将手搭上近视女的腿,表示赞同。

    对方的表现让黑发姑娘一度认为,这场景自己手上该捏个患有被害妄想症的恶毒女配剧本才对。

    没良心的褚某人表示这很淦。

    她算是发现了,三人根本不在同一频道上。

    在她视角里行事可疑的嫌疑人,是人家视角里救人于水火的盖世英雄。

    求问,当一个极擅长将情况往最坏处想的疑心病遇上两个思想尚停留在法治社会、根本不觉得别人会无缘无故害自己的傻白甜,这天该怎么聊?

    尽管那二位一个是成年女性,一个即将成为成年女性,两人却表现得毫无城府。褚知白不觉得自己能说服她们,或者自己能丢掉脑子、闭眼咬死认定村民就是好。

    既然谈不拢,那就不谈了。

    褚知白心平气和反思了会儿,依旧觉得自己的做法没毛病,但换个出发点来思考问题,对方的立场好像也没毛病……那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说不定,自己提心吊胆防到最后,发现就是她多想了也不一定。

    听黑发姑娘道完事情经过后,两位男士都沉默了。

    这两位女性在他们十人里面,算是好说话的,如果连她们都是这种态度,那目中无人的贵妇和盛气凌人的双生子更不用去尝试了。

    人一旦认定了某些事,有时候真的很倔。

    但正如两位女性坚信无色人没问题一样,他们也犟着觉得这里头定有猫腻。

    谁也别说谁。

    沉默良久,韩琵闷闷开口:“其实也可以理解她们,要不是一路上跟着白白,多看多留意了些,我可能最后也会是这样的想法。”

    很多现象,即便当时看到觉得奇怪,他也并不会多加留意,更不会去深挖、思考背后的可能动机——它们就像一阵微风,刮过了人就忘了。唯有闹出什么动静,事后回忆才会意识到,那根本不是微风,而是龙卷风。

    “到底还是没经过事,没吃过亏,”大叔摇摇头,一副很有故事的样子,“小褚做得对,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世上善人多得很,但咱们遇到的未必就真的是善人。”

    兜了一圈,话题又回到眼前的正事上。

    走是走不掉的了,铁着头不上去,说不定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

    硬着头皮去完成这个仪式,心里又膈应,鬼知道这是赐福还是别的什么……最后,褚知白给了个折中的建议,索性等站住了就把眼睛闭上,别看。

    反正大家上去的时候是挨个的,其他人都等在后面,谁也看不见谁,装个样子算了。

    村长特意强调要注视满三十秒,想来和雕像视线接触是关键一环,在这上面动手脚最合适不过……至于实际上有没有用,那是另外一回事,好歹心里舒坦了。

    韩琵上去站定,不一会儿就发出夸张的呐喊。待他下台,和褚知白擦肩而过之际,青年朝她快速眨眨眼。

    当心里默数到三十,程序员口中的异样感却并未如约而至时,黑发姑娘知道,自己歪打正着赌对了。

    她压抑着兴奋,模仿前面几人的样子,象征性地嚎了一嗓子。

    *

    狩猎队出发前,大叔左顾右盼地将掌心的东西快速塞到褚知白口袋里。

    “褚丫头,东西你先替叔收着,等咱们安全离开这地方了,你再还给叔;要是中途叔有了点三长两短……那就送你了罢。”中年男人露出一个凄凉的笑。

    站在一旁的韩琵没说什么,只是在大叔肩头稍稍拍了拍,表示自己会照应他的。

    待大部队离开后后,褚知白趁人不注意走到僻静角落,悄悄查看大叔托付的物件。

    那是枚深红的平安结,四周夹以金线编织,穗子上方串了个小小的碧色圆玉佩,刻有“爸爸永远平安”的字样。昨日大叔重返木屋,想必为的就是这样东西。

    黑发姑娘轻轻摸了摸,确认无人盯着自己这边后,将它和相片一道妥帖地藏在内兜。

    ……

    韩琵站得老远,缩着脖子伸长手臂,用棍子在附近半人高的草丛里仔细赶了赶,见没有动静,这才谨慎地跨进去。

    讨厌的虫子在他耳边嗡嗡不断,看不清、抓不住又轰不走,让他烦得很。

    幽深的树林遮天蔽日,里头时不时传来咕咕呱呱的各种动物叫声,叫人走得提心吊胆。

    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而有的人一出生就是牛马。

    无色人给双生子配了弓箭,却只给他们三人一人一根棍子,说他们没有打猎经验,拿刀没准会误伤自己人,就负责去钻密林找猎物吧。

    这番言论,让狩猎小游戏零级号的韩某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智力和能力的双重侮辱。

    正经普通人不像那两位小少爷一样学过骑射,好歹还是知道用刀要小心的。这荒郊野岭的,万一出现个什么猛兽,棍子能顶什么用,给兽大爷饭前耍一套体操表演助助兴?

    不满归不满,三人也不便多说什么,默默去了。

    方才双生子一箭射中了某只鹿的屁股,鹿挣着一口气蹿走了,这会儿他们三人正沿着血味追踪。

    说是追踪,实际上是碰运气。

    鹿是白的,草木是白的,血也是白的,全靠不正常躺倒的植被和地上的足印显示蛛丝马迹。这要是换个眼瞎点的来,别说找猎物了,人能不能原路返回和大家汇合还是个问题。

    更别说,在这个白花花的世界里,浑身色彩的三人简直像夜里的霓虹灯一样惹眼,无异于行走的活靶,或许暗地里早已经招来了不少危险生物的惦记。

    想到这个,三人更忐忑了。

    程序员似乎还没从早上的黑毛怪事件里缓过神来,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的。听他这么一路嚎过来,韩琵从一开始的高度紧张逐渐转变为麻木,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用草塞住对方的嘴,避免动静招来什么野兽。

    又或者,干脆随便来个什么兽给他个痛快吧,也好过在这里受折磨强。

    有那么一瞬间,不堪其扰的青年甚至这么摆烂地想着。

    始作俑者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给队友的精神健康状态带去了巨大打击,眼下,他嗓子里又挤出了声尖叫,不知看到了什么。

    由于这尖叫只有一声,短且快,不是好几声,韩琵觉得应该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决定先做完手上的事再说。

    他用棍子仔细探完前方植被,确定不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趁他不备突然蹦出来,这才回头准备询问。

    只听男人颤着声道:“那个大叔呢……大叔去哪了?”

    为提高效率,采集队里每个人都只负责专心寻找特定的某个品种,以免脑子里惦记的东西过多,看到了哪个也认不出来。

    褚知白蹲在一处开阔的空地,瞪圆眼睛,试图从一堆长相无差的草中找出她负责的目标——荠菜。

    带绒毛的,不是。

    叶子头部圆的,不是。

    锯齿末端粗的,不是。

    ……

    荠菜虽然难找,好在生得干净,除蚜虫外不会藏着什么奇奇怪怪的虫子。

    当近视女第三次和肉虫不期而遇、被黏腻的触碰感吓得原地蹿起时,褚知白由衷地对自己分配到的品种感到满意。

    采集过程枯燥,不少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无色人悄悄靠近褚知白,向她搭讪。

    这个无色人的年纪看起来比同村人小很多。

    褚知白对她有印象,昨天晚饭她一直问东问西的,似乎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一副活泼可爱的样子。

    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褚知白向来不擅长天真烂漫,更不觉得对方找上自己只是进行人文关怀,或者单纯聊天介绍本土风情。

    不得不承认,这帮无色人警惕性还挺高。他们三人只是侥幸留住了自己的所有物,就已经因行事不合群而被盯上了。

    褚知白暗暗叹了口气,开始琢磨该怎么糊弄过去。

    “你们三个昨天怎么不换我们准备的衣服呀,身上湿哒哒的多不舒服,我们都担心你们会感冒哩。”

    这个无色人眨巴眨巴大眼睛,笑得甜美。

    来了。

    黑发姑娘毫无意外地想。

    不光不意外,她甚至还有闲心在心里头默默将对方的话恶意翻译了一遍:

    你们三个怎么不换衣服,是不是发现了我们的什么小猫腻?

    昨天无色人前来劝说的态度过于执着,很难不让褚知白思维合理发散一下,去揣测这一行为背后的动机。

    如果真有所图,而他们三人又没如村民的愿,那对方大概率会进行第二次试探,来判断是巧合还是被识破了什么。

    考虑到这些,昨晚在饭桌上,褚知白就已经准备好了各种说辞来应对。

    她希望是自己多想了,但很不幸的是,眼下对方这么一问,反倒等于变相坐实了有所图谋。

    在无色人的视角里,黑发姑娘听完问题,不带任何犹豫地解答了疑惑,样子真诚极了。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恐惧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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