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雨绵绵,午后,原本的晴日覆了层乌云,淅淅沥沥下起雨。不过须臾,雨势愈渐凛冽,竟呈瓢泼之态。

    云麓山落座在京郊,半山腰有座小佛寺,因山路陡峭又地处偏僻,香火并不鼎盛。

    清冷的山道上,一队车马踏着崎岖石板蜿蜒而下,因道路狭窄,双辕马车居前,十几个侍卫则排成一列殿后。即便隔着如雾雨幕,依然能分辨出车壁上繁复华美的纹饰,顶盖四角坠着的鎏金丝球随着车身颠簸微微摇晃。

    石缝里青苔丛生,脚下湿滑,一行人走得很慢,皆是小心翼翼。

    暴雨如注,掩盖了一连串轻不可闻的“吱呀”声,突然,垂坠的丝球剧烈晃动了一下。

    “殿下,小心——!”

    侍卫只来得及喊出一句惊呼,眼睁睁看着马车倾倒,负轭拖着马匹滚向山崖一侧。电光火石间,寒光骤闪,刀锋狠戾地劈断缰绳,马匹脱困,沉重的马车随之一滞,车轮恰好卡在一株斜生的松柏上,堪堪停住。

    众人稍松了口气,纷纷朝出手之人投去感激的目光。青参却置若罔闻,他是车夫,本该最先注意到马车的异状,出了这样的意外,自己难辞其咎。

    “殿下,您没事吧?”青参稳了稳心神,推开前窗,侍卫赶忙送上矮凳、油伞。

    衣袂翩翩,雪青色银绣暗纹如天边一抹皎月,自马车内流泻而出,一只纤纤玉手撑着倾斜的车壁,探出身。

    马车摇摇欲坠,青参怕再生变故,一手撑伞,一手前伸,想去扶人。对方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示意无碍。

    漼延维径自走下马车,步履稳健,面色如常,仿佛方才的险境不过是场不足挂齿的小事。甫一站定,她眼眸微敛,绕着马车走了半圈,待走到车轮旁边时,停下了脚步:“青参,你去细细查看一番车底。”

    青参领命,将手中油伞交给侍卫,二话不说,钻入车底。

    侍卫们不约而同地屏息等待。

    约莫一刻钟后,浑身湿透的青参回来复命:“殿下,我原以为是小人作祟,没想到是咱们倒霉。”

    “您瞧,”他翻过匕首,刀刃上贴着块木片:“这是我从断裂的车轴中削下来的,看起来表面好端端的木头,其实里头不知怎的,已经烂了。今日不巧,不仅遇上大雨,又走了山路,所以车轴撑不住,断了。”

    闻言,众人倒吸了口冷气,却也没人敢出声。

    漼延维挑起那块木片,指尖捻了捻,不置可否。

    撑伞的侍卫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开口道:“郡主,此地风大雨重,不如早些回宫。”

    话音未落,隐约有隆隆声传来,似是惊雷蓄势待发。

    漼延维轻拢鬓边的翡翠鸟兽华胜,顺着声响远眺,眸光一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豆大的雨珠溅起层层白沫,不多时,便染湿了她的鞋面、裙摆。

    领头的侍卫悄悄向青参使了个眼色,他们几人不过是东宫左内率府中最低等的兵士,人微言轻。听闻郡主骄纵,生怕一个不小心,出言惹怒了贵人,平白丢了官职,故而向青参求助。

    其实青参也摸不透漼延维心中所思所想,不过他与这些兵士不同,既不算东宫属官,也不是内宫仆役,他只听命于郡主一人。

    青参上前一步,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半晌,漼延维淡道:“西北方,有车队。”

    青参诧异,瞪大眼睛盯了一会儿,果见一片浓翠掩映之中,遥遥露出几星黑点,像是夜空碎星,随后缓缓变大,渐次凝实,连点成串。

    许是路遇暴雨,急着躲避之故,那些人偏离了官道,正朝着云麓山疾驰。他们跑得很急,后头还跟着十几辆插着旌旗的犊车,车上各式箱屉堆得满满当当。

    青参眯了眯眼,不禁感慨道:“真是财大气粗,竟带了这么多货物。”

    漼延维眸光从耷拉的旌旗上一扫而过:黑底狮头,瀚都军牙旗。

    ——安庭都护府的人。

    漼延维唇角微扬,笑得意味不明:“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下一刻,她褪去笑意,忽而转头喝道:“尔等是死人么?!马车毁了,难道让我走回宫?”

    “殿下恕罪。”

    侍卫们吓得跪倒一地,面对喜怒无常的郡主,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漼延维声如寒冰:“跪着作甚?!还不快去准备新的马车!”

    侍卫们踉跄着起身,像群无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几圈,连马也顾不上骑,急匆匆地往山下的农庄跑。

    打发了闲杂人等,青参这才低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四周荒草杂芜,随处可见凌乱的石块,经雨水冲刷,土层松动,乍一看,山坡上仿佛爬满了一条条泥泞的水蛇。

    漼延维信步走向山崖,往下俯视,山脚背阴面有几间供休憩的草棚,都护府的车队快马加鞭,显然正是往那边赶。

    “等人进了草棚后,将马车推下山崖,记住!”漼延维一字一顿道:“势必要砸中。”

    青参做事从不问缘由,哪怕是烧杀抢掠的恶事,亦在所不辞。但此刻,他却有些迟疑:“殿下用自己的车马砸人,等同于送把柄上门,不如想个别的法子。”

    浸透水的丝帛紧贴在身上,黏腻阴冷,不适感弥漫令漼延维不由地蹙了蹙眉心,她独自撑伞,拾阶而下:“怕什么,今日坐的是内仆局的马车,与我何干?”

    青参茅塞顿开:“我明白了。”

    目送漼延维离开,青参手持匕首,跃下山壁,脚尖轻点稳稳落在一块凸起的石板上,随后,用刀刃依次撬松脚边的石块。托了这场大雨的福,山上的泥石并不牢固,青参就这么间隔几丈,一路往下挖。

    与此同时,都护府的车队安然驶入了草棚。

    日光被浓云遮蔽,棚内显得昏暗逼仄,草棚一侧有遮阳的竹帘,如今用来凑合着挡风雨。

    帘前坐着两个人,面容颇为相似。年长的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戴藏青幞头,穿圆领窄袖劲装,身量挺拔,浓眉星目,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突,形成个小驼峰,使之添了些冷傲之气。

    与兄长赵征诩不同,赵征喆的嘴角长了个梨涡,说话时若隐若现,眼尾上扬,眼眸黑白分明,更衬得他朝气蓬勃,意气奋发。

    “大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独自上京入试武举,不需要你陪着。”赵征喆嘟囔着抱怨。他自幼习武,根骨天成,此次武举可谓势在必得。

    赵征诩解下濡湿的幞头,笑道:“二郎勇武,我自然不会小瞧你。只是恰逢阿耶[注1]与我回京述职,山高路远,带着这几车物品又实在不便,故你我一道算是互相有个照应。”

    闲谈间,兵士们已将怕沾水的贵重物件统统搬进棚内,剩余的盖上油毡避雨。

    天色愈发暗沉,这一方小小草棚像是囚困的孤岛,惊雷滚滚而至,一声比一声响亮,像是潮水,从云霄顶端倾泻着灌入山石草木。

    电击雷奔,撕开沉甸甸的苍穹,赵征诩不自觉地看向光亮处,霎时瞳孔骤缩!

    “夏迁——跑!”赵征诩大喝一声,拎住幺弟衣领,足下发力似离弦之箭,瞬间冲出草棚。

    在他身后,滔滔泥石流裹挟着锐不可当的破坏力,像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凶兽,几间茅草棚连同其中的货物,一眨眼便片瓦不存。

    脚下的大地似乎犹在隐隐震颤,夏迁惊得背脊发寒,若不是赵征诩出声警示,自己怕是要当场身亡命殒。

    “不要待在原地,后撤!夏迁,你去清点伤亡。”赵征诩一面下令,一面安抚弟弟:“二郎莫慌,京郊地势平缓,少丛山峻岭,不会引发新的洪流。”

    看着神情冷肃的大哥,赵征喆很快冷静下来,抹了把眼睫沾染的水渍,点了点头。

    天灾慢慢平息,纷乱过后,赵征诩终于有余力观察山坡周围的景象,这场泥石流看似声势大,实则只冲垮了他们所在的草棚,再往上看,石块滚落的痕迹窄而深,被拖曳着一同冲下山崖的土砾,细碎松软,却是块块分明的。

    ......不似天灾,倒像是人为的精心算计。

    余光中倏地闪过一道光影,快得仿佛幻象,赵征诩的眼中陡然泛起寒意。

    “二郎,我等在此地稍作整顿,你拿上我的鱼符[注2],去城内找金吾卫,让他们派人来善后。”很快,赵征诩敛去寒光,沉声嘱咐幺弟。

    赵征喆不疑有他,应了一声,骑上马,跑向城门。

    马蹄声渐远,半晌,赵征诩依然立在原地,眼眸却紧紧盯着远处:“沿着泥石流往上,半山腰有人。”

    夏迁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人,闻言,面色一僵:“卑职马上去追。”

    “呵,盛京果然卧虎藏龙,尚未进城就有人蠢蠢欲动。”赵征诩面色阴冷,嘴角却噙着笑,“你若能抓到人,便是最好,若遇阻碍,格杀勿论。”

    “卑职遵命!”

    暴雨销歇,四下湿气氤氲,洗濯浮尘后满目清透,草是草,树是树。

    事情意想不到的顺利,青参哼着小曲,抄近道下山。突然,身侧袭来劲风,这风声从山崖一侧吹来,青参感觉不对劲,矮身躲过。

    “砰——”

    掌风劈在树干上,碗口粗的黄杨应声而断。夏迁一击不中也不气馁,反手抽刀照着青参腰腹横扫。青参急急后退,却避不开刀锋,拔出匕首格挡,伴随着金石相撞的铮然声,青参只觉虎口被震得生疼,险些握不住刀柄。

    ——来着不善!

    青参自知不敌,然而面上仍是一副轻松姿态:“你是谁啊?你我素未谋面,见人就打,怎么如此不讲理?”

    夏迁冷哼,并不接腔,手上的杀器越战越勇,上步刺撩,斩劈扭旋,刀法精妙强悍。青参且战且退,他虽然不如夏迁刚猛,却深谙灵活应变之道,既无法硬拼,便避其锋芒,该躲就躲,该跑就跑。

    夏迁每每觉得自己快要得手了,又被青参逃脱,气得他牙痒痒,心中忍不住暗骂对方是条滑不溜秋的臭虫!

    两人过了十几招,一路打到山泉边,夏迁被激得烦躁焦灼,出招渐渐带起明晃晃的杀意。他双手握刀,聚气凝神,刀刃挥出的同时,身体重心前移,左掌合右腕,足尖点地,刀锋自左向右乘风撩扫。

    青参见状,顺势弯腰后仰,可那锋刃在离他仅半寸距离时急转反撑,竟变了方向。青参躲避不及,登时如羊入虎口,直直迎上刀刃,“噗嗤”一声,侧腰皮开肉绽,刀口竟深可见骨。

    “噗通——”

    青参犹如风中残叶,摇摇晃晃坠进身后的泉水中,殷红夺目的血色自池底绽放,染红半片水面。

    夏迁收刀,也跟着跳进水里,单手在水中摸索,可除了满手泥污,什么也没找到。他心中一凛,说时迟那时快,青参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抓住夏迁裤腰,狠狠一扯,腰带断裂。夏迁只觉下/身冰冷,山风穿过不着寸缕的赤/裸两股,泛起羞耻的寒栗。

    夏迁十三岁从军,还是头一次遭遇青参这种下作手法,一瞬间脑袋发懵,片刻后,愤怒混合着羞恼充满四肢百骸,他恨不得将青参剥皮拆骨。

    趁着夏迁愣神的空隙,青参勒紧伤口,再次潜回水底,轻车熟路地钻进溪流分支,随浪逐波,如一尾狡猾的鱼儿,一转眼便逃之夭夭。

    久雨初晴天气新[注3],天光乍亮,云麓山笼在轻烟雾霭之间,如梦似幻。

    夏迁提着裤子,空手而回,原本黧黑的面庞因懊恼、愤怒而涨得通红。

    “卑职办事不利,请长史[注4]责罚。”夏迁跪在赵征诩面前请罪。

    放眼整个都护府,能从夏迁刀下全身而退者屈指可数。赵征诩微微蹙眉: “对方身手如何?是男是女?年岁几何?能看出武功套路或师承何人么?”

    夏迁不语,像是羞愧至极,又似难以启齿。

    赵征诩眉心皱得更紧了,少顷,耳边响起夏迁咬牙切齿的低喃:“是个彻头彻尾、不要脸的狗崽子!无赖!下作匹夫!”

    “......”这么多年,极少看到夏迁如此气急败坏,赵征诩难得怔愣了一瞬,没有继续追问,“你且缓口气,过来看看这个。”

    在夏迁追人之时,赵征诩命兵士清扫了泥石流周围三丈内所有可疑之物,收获颇丰,不仅找到一匹马尸,还有摔碎的马车,以及十几块布满刀痕的碎石。

    夏迁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随即转身看了一圈,挠了挠头,问:“从样式来看,这马车出自福贵人家。可是出了车毁马死这般祸事,上山途中,我却未曾听见任何动静。难道是前几日出的事?”

    “非也。你猜错了。”赵征诩摇头:“马车是引线,‘天灾’是手段,但......”话音顿了顿,“这伎俩未免太拙劣。”

    这场暗算处处透着蹊跷,像纠缠的线团,暂时理不出头绪。

    “罢了,来日方长,我等先进城吧。”赵征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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