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延维的马车本该直接经至德门,回东宫。可马蹄刚踏过宫道,便听她冷声道:“改道,走舆安门!”

    马车穿过外宫墙,随后,只见漼延维跳下马车,气势汹汹抓起马鞭,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大踏步直奔内仆局[注1]。

    领头侍卫身上的衣裳还没干,见状,又出了一身冷汗,他指着其中几人,道:“你,你们几个,快,快去回禀太子殿下!”

    霁雨初晴,内仆局大门洞开,天井内有几个半大的小宫奴正在清理积水。

    远远听见踩水声,孩童最是好奇,忍不住抬头去看,背后伸出一只大手,依次叩击几人的后脑,力道不大,带着告诫意味。

    几人慌忙低头,下一瞬,只见眼前掠过一双花团锦簇的丛头履,纵然覆满泥浆污水,金线勾勒的木芍药,依然栩栩如生。

    身后年长的宫奴,奉承道:“郡主驾临,蓬荜......”

    “啪——!”

    话音被刺耳的破空声打断。

    紧接着,又是一记皮肉击打的“噗嗤”声。

    漼延维似是气极,连抽三鞭:“狗奴欺主,竟还敢腆着脸相迎?!”

    挨打的宫奴双膝跪地,也不知怎么惹怒了这位小祖宗,只能连连磕头求饶。小宫奴们更是惶恐不安,胆怯者直接吓哭了,却也不敢发出哭声。

    所有人缩在天井一隅,像是一群抱团取暖的鹌鹑。

    一名眼尖的宫奴,悄悄跑进后堂,慌忙向内仆丞[注2]禀报:“敬川郡主在前头闹起来了!”

    内仆丞手一哆嗦,差点摔碎茶盏:“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

    宫奴道:“奴方才偷偷问了郡主身边的侍卫。说是今日十五,郡主去慈云寺敬香,用了内仆局的车驾,不想途中生出变故,马车差点翻了!”

    “你说甚么?!”内仆丞尖利的嗓音劈了叉,猛地自椅子上跳起来:“郡主的车乘由内坊局负责,怎么会和内仆局扯上干系?”

    一旁的掌固[注3]环顾四周,凑近,低声道:“东宫的事,下官不敢过问。此前,乃是尚辇局差人过来说,车辇不足,故借用内仆局车驾。”

    内仆丞狐疑:“内仆令既应下此事,可问过出借的车架供谁人驱使?”

    掌固一愣,支吾道:“下官蠢笨,不,不得而知。”

    看着他做贼心虚的神态,不消说,内仆丞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

    内侍省那几位上官表面和气,实则壁垒分明,各为其主。尤以内常侍势大,背靠睿王,与东宫暗有龃龉。

    内仆令此举无疑是有意给东宫难堪,借此谄谀。

    这蠢物以为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遇,他也不想想,为何尚辇局要推脱此事?

    遥遥传来的求饶声让内仆丞心惊,他无暇再深想,又问道:“内仆令身在何处?”

    宫奴答道:“在内侍省,与高常侍品茶。”

    内仆丞竭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思忖须臾,道:“你即刻去内侍省,见到内仆令便说,敬川郡主乘坐内仆局马车出行,途中意外倾翻,太子殿下震怒,我等人微言轻,特请内仆令回来处置。”

    “且慢,”掌固心有顾忌,故踌躇道:“太子殿下尚未得知此事,郡主亦没有受伤。为今之计,该好好劝哄郡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想大事化小?简直痴人说梦!

    内仆丞斜觑了眼宫奴:“愣着作甚?等着敬川郡主将尔等抽筋剥皮?” 随后,懒得再理掌固,提袍,径自跑去了天井。

    内仆局的混乱丝毫没有传到内侍省官署,此刻,内仆令满脸谄媚,双手捧盏,正在为座上之人奉茶。

    “内仆令!不好了!”宫奴气喘吁吁跑进门,连行礼都顾不上,“噗通”跪在他面前。

    内仆令神色微怒:“还懂不懂规矩?在内常侍[注4]面前,成何体统!”

    高禾刚接过茶盏,示意宫奴起身:“何事如此慌张?”

    “是,是敬川郡主。”宫奴垂首,不敢直视高禾刚,只结结巴巴道:“郡主的车翻了,大闹内仆局,太子殿下震怒,内仆丞命奴来请内仆令。”

    “郡主的车翻了,与内仆局何干?”内仆令大惑不解,转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道:“你,你是说今早派给东宫的车驾,里头坐的人是郡主殿下?!”

    宫奴点头称是。

    霎时间,内仆令面如金纸,嘴里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东宫那些人又不是傻子......怎会让敬川殿下用外借的马车?!定是......有什么误会......”

    内仆令不停地絮叨,眼珠如痴癫般疯狂乱转,当眸光转到茶炉时,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整个人扑到高禾刚脚边,如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高禾刚的裤腿:“高常侍,下官的忠心,天地可鉴!求您救救我!您的大恩大德,我定当牛做马地报答,今后您让我往西。我绝不敢看一眼东。”

    只言片语中,高禾刚已大致拼凑出来龙去脉:敬川郡主出行,偏偏从内仆局借了车驾。本该小心谨慎,不让东宫抓到把柄,然而这蠢人小黠大痴,都没问清内情,就故意弄了辆破车使坏,最终,落得自食恶果的境地。

    这种愚昧伎俩令高禾刚不齿,眼前的蠢货更是让他厌烦。然而内侍省虎狼环伺,他需要巩固威势,培植羽翼,自然就要笼络眼前之辈。

    絮絮叨叨的声音如嗡鸣虫蚁,吵得高禾刚心烦,他挥退一旁的宫奴,道:“你先起身,莫让外人看了笑话。”

    低头喝了口茶,高禾刚淡声道:“翻车而已,只道是底下的宫奴偷懒懈怠,没有细心校验车驾便是。”

    “此事已惊动太子殿下......”高禾刚的话丝毫没让内仆令觉得安心,他惊恐地打了个寒颤:“一定,一定无法善了,怕是有人要人头落地!”

    “太子殿下再动气,也不能砍了内仆局所有人。”看着内仆令的窝囊样子,高禾眼底俱是鄙夷:“储君最忌残暴不仁,他若为了这点小事赶尽杀绝,怕是明日一早,监察御史的奏本能堆满宣政殿的御案。”

    暴政伤民,失民心者,失天下。连高高在上的至尊亦忌惮民怨,更何况是储君。

    高禾刚言尽于此,往后的深意不便直说。如果对方是聪明人,一点就通,可惜内仆令是个蠢物。

    “御史们也就耍耍嘴皮子,太子殿下可不怕这些人。”内仆令越想越怕,暗恨自己竟这般倒霉,一边又心存侥幸:“内常侍同我一道回内仆局吧,有您坐镇,郡主不看僧面看佛面,待郡主平歇怒气,太子殿下自然也不会重罚下官了。”

    这意图太明显,分明是想让自己分担罪责。高禾刚直接气笑了:“我不过是至尊的家仆,何来这么大的脸面?”

    听出话中的拒绝之意,又想到若不是为了讨好眼前人,自己哪会惹上这件祸事,一时间不甘、惊惧、恼怒、怨恨,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内仆令料想在劫难逃,不由地狗急跳墙,言语中不自觉染上了威胁:“内常侍说笑了,内侍省诸局,皆以您马首是瞻,大伙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禾刚抬眸看向内仆令,茶水蒸腾出白蒙蒙的热气,模糊了彼此面容,也遮住了眼底的暗潮汹涌。

    胆敢在此时威逼他,不知该感叹一句“谋略过人”,还是“气逾霄汉”。但高禾刚不打算在此刻发难,事分轻重缓急,来日,他有的是办法拔掉这枚肉中刺!

    半晌,高禾刚放下手中茶盖,像是妥协道:“既如此,本官就与内仆令去一趟内仆局。”

    内仆令似乎没料到高禾刚会这么爽快地应允,愣了愣,连忙起身引路:“内常侍,这边请。”

    暑霖倾斜,渠足沟平,石板地面浸泡在积水中,倒映出冷肃巍峨的朱红宫墙。人行与其上,久而久之,难免会生出种融于皇城的错觉。

    内仆局众奴见到来人,如蒙大赦,内仆丞眯了眯眼,默不作声地退至一角,只有掌固捂着被鞭子抽出血的半边脸,哭着迎上前。

    高禾刚近不惑之年,身量清瘦,常年微弓着背。不知是不是因为习惯自上而下地看人,令他眼睑下垂,眼珠外突,加之两颊凹陷,面色发黄之故,笑起来满脸褶子,有股獐头鼠目的窘态。

    “郡主息怒。”他拱手行礼,佯装疑惑地环视一圈,道:“不知内仆局众奴所犯何事?”

    漼延维发髻微松,衣裙沾满脏污,看起来好不狼狈。她循声回头,直接将马鞭丢在内仆令脸上:“让他自己说!”

    内仆令慌忙下跪,照葫芦画瓢:“郡主恕罪!宫奴们偷奸耍滑,没有细心校验车驾,致郡主受惊。臣等罪该万死。”

    内仆令显然是准备将底下的人推出去顶罪,独善其身。但......内仆丞偷偷看了高禾刚一眼,实在想不通内仆令是如何说服内常侍出面的?

    漼延维又是当胸一脚,踹翻了掌固:“既是狗奴作祟......”她阴恻恻地睥睨众人,道:“是该死!太子哥哥定然饶不了尔等!”

    内仆丞一个激灵,背脊起了层鸡皮疙瘩。

    天井顿时嘈乱起来,耳边充斥着掌固的鬼哭狼嚎、小宫奴们的声声啜泣。

    在愈发胶着的气氛中,高禾刚不疾不徐,开口道:“郡主所言极是。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太子殿下仁慈,定然赏罚分明。这些人便交由内寺伯处置,一切按律典判罚。”

    话音刚落,除了瑟瑟发抖的宫奴们,掌固几人竟都稍稍松了口气。

    漼延维嗤笑,高禾刚欲拿太子贤名施压,她便如法炮制送还给他。不将此事闹得天翻地覆,岂不辜负了安庭都护府的折损:“高內侍此言恐有偏袒之嫌。内仆局掌中宫车乘,今日我是替皇后受过,若不是福大命大,怕是早就坠崖身亡了。”

    她的声调猛然拔高:“谋害中宫,此等弥天大罪,区区内寺伯岂能定夺!高內侍有句话说得对,‘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严惩不贷方显律法严明。”

    空气中似乎有张无形的弓弦,越绷越紧,令人感到窒息。

    “来人,去请內侍监。”漼延维薄唇轻启,斜睨了眼高禾刚,似是挑衅,又像是示威。

    高禾刚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指尖抵在掌心,皮肉传来一阵刺痛,他勉强扯出一丝僵硬笑意:“郡主......言重了。”

    突然,角门门缝飘过一道浅色暗影。

    漼延维侧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忽而勾唇笑了笑,这抹笑容浅淡,快得没有人注意到便消失了,只听她话锋一转:“此事倒也不必非要惊动內侍监,交由高常侍处置也未尝不可。”

    高禾刚愣了愣,对突如其来的转机深感困惑,就在他选择谨慎以待,忖度措辞时,内仆令迫不及待地抢先道:“郡主圣明,内常侍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定将严加惩处这些宫奴......不,不不,还有管事的!该杀的杀,该罚的罚,决不轻饶!”

    “连如何惩戒都想好了。”漼延维看着高禾刚,笑道:“换作宫外之人,还以为内仆令是高常侍呢。”

    见漼延维面色缓和,眼带笑意,内仆令打蛇随棍上:“为郡主分忧乃奴分内之事。”一面还不忘偷偷看了高禾刚一眼,像是在邀功。

    高禾刚的脸色显然易见地阴沉下来。

    不知何时起,院内啜泣声渐止,偶有几滴水珠从屋檐落下,“啪嗒”声清晰可闻。

    俄顷,高禾刚再次朝漼延维行了一礼,道:“郡主在此,下官不敢僭越,一切但凭郡主决断。”

    像是心满意足般,漼延维大度道:“各有所职,而百事举。既是内侍省六局之事,当由内常侍裁夺。”她一边说,一边睨了眼内仆令,似是意有所指:“我相信高常侍定会恩威并施,威德相济。” 言罢,迤迤然负手离开。

    高禾刚看着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与敬川郡主虽有数面之缘,然她居于东宫,高禾刚并无深交契机,只道听途说,说她骄纵跋扈,狐假虎威,寡智不敏。纵然旁人对其颇有微词,却也是敢怒不敢言,一因,漼延维出身显赫;二因,太子李祫待她如珠如宝,予取予求。

    今日一见,此人倒是让高禾刚更加捉摸不透,漼延维做事毫无章法,看似只为泄愤,细想起来,她又轻易饶过内仆局,甚至最后还送了高禾刚一个顺水人情。

    高禾刚不傻,但另有一事令他更为犯难,来自东宫太子的盛怒迟迟未至。想到此处,高禾刚眸光暗沉,杀意直指内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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