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延维刻意从角门离开,果不其然,甬道尽头立着位身着妃色公服的女官,她背朝漼延维,像是途经此地,正欲往掖庭宫方向走。

    听到声响,女官转过头,福身行礼:“拜见敬川郡主。”旋即又惊愕道:“出了何事?郡主怎会满身泥泞?”

    只一瞬间,漼延维的眉眼随着光影转换,变得愤然作色,应声恨恨道:“孙尚宫[注1],这些狗奴真是无法无天,给舅母备的车舆竟是坏的,害得我险些坠崖,还淋了半路雨!”

    孙品音顺着话头,面色一沉,与漼延维同仇敌忾:“上梁不正下梁歪,内侍省那几位上官平日里作威作福,简直目中无人。殿下就该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让这些人记住谁是主,谁是奴。”

    话音刚落,孙品音突觉一道视线扫过侧脸,令人莫名地遍体生寒,她忍不住扭头去看,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双眸:“孙尚宫果真疾恶如仇。”

    孙品音打了个寒噤,又仔细看了漼延维一眼。小郡主长得伶俐讨喜,柳叶眉,丹凤眼,鼻头尖翘圆润,肤如凝脂,两颊虽稍显丰润,但已初具美人的雏形。

    明明天真又心无城府,只是心中仍无端惶然,孙品音稳了稳心神,继续煽风点火:“郡主仁慈,只是那些狗奴未必领情。恐怕日后更加有恃无恐,笑话殿下无能,不将您放在眼里。”

    漼延维蹙眉,唇角轻抿,像是后知后觉过来,又被激起了怒气。孙品音眼见胜券在握,心思愈渐浮动:“这些年,皇后殿下亦不满内侍省所作所为,此事正是个良机,郡主当好好把握。”

    “孙尚宫所言极是,可......”漼延维难得面露难色,想了想,压低声气,道:“內侍监[注2]年事已高,日渐力不从心,舅父有意拔擢高禾刚,对其信任有加。我若是在此时步步紧逼,无异于虎口拔须,稍有不慎,得不偿失。”

    连中宫也无法轻易探知的隐秘,就这么毫无顾忌从漼延维口中道出。孙品音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她不由地慎重打量起漼延维。

    枉太子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竟对这位华而不实的主儿,完全不设防。

    孙品音还想追问些内情,不远处宫道攘攘,足音纷至沓来,为首之人嗓音振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殿下!小殿下您在哪儿?”内坊典内[注3]章雄,身形圆胖,面白无须,嗓门却嘹亮得出奇,堪比铜锣鼓镲。

    闻声,孙品音连忙出声示意:“章典内,殿下在这儿。”

    章雄风驰电掣跑到漼延维面前,一把挤开孙品音,心疼得连连自责:“奴该死,就不该让那劳什子尚辇局去备车,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

    看到漼延维湿透的鞋履,章雄的胖脸皱成了一团:“太子殿下还在右春坊议事,实在脱不开身。”他一边说,一边跪下/身:“地上凉,小殿下坐老奴背上。步辇还在后头,劳小殿下稍等。”

    孙品音冷眼旁观,而后佯作无意道:“章典内,我有一事不明,这偌大的太子仆寺,怎么会没有车乘可供差遣?”

    孙品音没别的大本事,一招挑拨离间却玩得炉火纯青。

    不曾想,章雄并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直接仰头唾骂:“东宫诸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长舌鬼,管好你自己的嘴,这么爱搬弄是非,小心哪天祸从口出,死无葬生之地!”

    章雄泼辣,一张嘴骂遍天下无敌手,孙品音无疑是自作自受,被噎得张口结舌,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漼延维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期间,章雄五六句话已出口,孙品音才勉强迎上一句,不过须臾,正五品孙尚宫,不敌从五品下太子内坊典内,孙品音惨败。

    俗话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皇城里可不尽然,位卑权重者比比皆是,要想活得久,须得审时度势,孙品音就是个懂得适时变通之人。即便输了,她也没撕破脸,只悻悻然闭了嘴,

    “小殿下,轿輦来了。”章雄气不喘,脸不红,扶着漼延维坐进輦车,临行前还不忘瞪了孙品音一眼。

    待远离内仆局,章雄吐了口浊气:“臭虫太多,让小殿下见笑了。”

    “无妨。”忍了半天,漼延维再难以消受身上湿哒哒的衣衫,她用力扯了一下,“嘶啦”一声,裙摆破掉半截。

    见状,章雄又哎呀哎呀大叫起来:“小殿下,这可使不得!”

    吵吵嚷嚷中,轿輦驶过至德门,拐入东宫。

    东宫阑碧榭内,盈盈一水,莲叶与天齐。

    池面似镜,倒映出影影绰绰的身影,只见一人正如困兽般绕着廊柱团团转。

    “你别转了,我看着眼晕。”

    闻声,霍顼停下脚步,一开口,嗓音嘶哑凄凉:“寻载,你还有闲心说笑,储君怎么说?”

    郑诚善站定,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霍顼登时如坠冰窟,身体摇摇欲坠,险些站不稳。

    “储君命你去栖迟阁回话。”郑诚善扭过头,不去看霍顼的脸,肩膀微微发抖,似是于心不忍,片刻后,他颤声道:“你,你好自为之。”

    “寻载,”霍顼面如死灰,深吸口气,道:“我死后,家中老小就拜托你了。”

    郑诚善不语,像是在默哀,只是浑身抖得厉害。

    半晌,霍顼的眼眶慢慢泛红,他咬咬牙,转身的瞬间,一只手拉住他的上臂,背后传来隐忍的话音:“你哭了?”

    “啊?”霍顼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回头,两人四目相对,一张因憋笑而扭曲的脸映入眼帘。

    “你......你!”霍顼恍然大悟,跌宕的情绪太过浓烈,他眼尾猩红,气得抓起佩刀挥向郑诚善。

    郑诚善不躲不闪,笑得前仰后合,在刀鞘即将击中身体的一刻,轻巧地侧身避开,双手合掌,稳稳接住佩刀:“消消火,稍安勿躁,储君还等着呢。”

    霍顼咬牙切齿:“你这张狗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

    “你这样子看起来好多了。”郑诚善松开手,指尖弹了下刀尖,揶揄道:“成日杞人忧天,哪有半点武将风采,倒像个酸腐文人。”

    霍顼收刀,冷哼道:“我竟不知,太子詹事[注4]何时成了武官?”

    “吾文武双全。”郑诚善提步往栈道走,一面催促道:“快些走,莫让储君久候。”

    经适才这一闹,霍顼心绪平稳不少,只是仍免不了担忧:“今日云麓山之行,险象环生,事涉敬川郡主,储君怕是要大开杀戒......”

    “你以为首当其冲者乃左内率府[注5]?”郑诚善打断他的话语,看向霍顼的眸光深沉如水,深不见底。

    不知怎的,霍顼莫名语塞。

    郑诚善淡道:“储君斩杀过卫率府、司御率府[注6]的人,甚至严厉惩处过禁军。但你何时见过储君不问青红皂白,冤杀监门率府[注7]和内率府里的一兵一卒?你且扪心自问,好好想想个中曲直,若实在想不明白,便自请离宫吧。”

    他的语调和缓,可字字句句却像一记棍棒,砸得霍顼彻底清醒过来。

    郑、霍两家乃世交,霍顼初识郑诚善时,只觉此人吊儿郎当,颇爱插科打诨,二人少时还合伙干过不少混账事。

    十六岁那年,郑诚善突然说要参加科举,身边的高朋故戚一笑置之。哪知,翌年秋闱,文武举两榜,郑诚善竟都赫然在列。

    先帝徽宗盛赞郑家“生而善教也”。

    郑诚善十八岁入仕,庆元十三年,任东宫右清道率府仓曹参军,原以为他定然仕途坦荡,不想,郑诚善值守时醉酒闹事,被罢官黜免。京中不少人暗讽郑诚善朽木难雕,郑公为此狠狠责打了郑诚善,他却一笑了之,浑不在意。

    天有不测风云,庆元十五年,先太子溺毙莠清池,举朝震惊。次年,四皇子受封为新太子,同年十月,太子下令召回郑诚善等一干或罢黜,或贬谪,或卸辞的曾经东宫官属。

    岂料,郑诚善托词婉拒,而更令人惊愕的是,太子竟效仿刘公“三顾茅庐”,亲自登临郑府拜会,郑诚善当然不敢自诩孔明,却也不再推辞,顺势重入东宫。

    外人坐等郑诚善故态复萌,他却青云直上,短短几年,官拜太子詹事,统东宫三寺十率府之政令,连郑公亦对其刮目相看。之后,郑诚善亲自举荐霍顼,他也因此入东宫为官。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霍顼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自嘲般笑了笑:“寻载,你大智若愚,而我有眼无珠,两厢一比,真让我无地自容。”

    郑诚善摩挲着下颌,侧眸,视线一寸寸扫过霍顼,像是在审视,又带着奇异的笃信:“你不是有眼无珠,你是脑子多根筋,可惜不是一根好筋,是妖筋,时不时给你吹枕边风,妖言惑众。要想断这妖筋,你须多食猪脑,以形补形,方能病愈。”

    “你......哎......”霍顼哭笑不得,心底那点难于启齿的自怨自艾,奇异地烟消云散了,他伸肘捅了下郑诚善腰窝:“正经点!你既知我止不住胡思乱想,又比我聪敏,就提前给我透个底。储君急召,究竟所为何事?”

    “适才姜相在右春坊,有些话不方便细说。”郑诚善敛去笑意,面容覆上层冷肃之气:“安庭都护府的人已抵京,很不巧,郡主与其起了冲突。储君命你过去,想来是一同商议此事。”

    “什么?!”霍顼大叫一声,脑中嗡嗡作响。

    适才随漼延维出城的内率府兵士来报,详述了云麓山上发生的险情,霍顼自知大祸临头。谁成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不论安庭都护府为何提前抵京,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敬川郡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哪怕身处险境,仍能不遗余力地惹是生非!

    “这又是何时发生的事?今日郡主不是在慈云寺上香么?”霍顼揉了揉发疼的额角,脱口而出:“敬川郡主捩手覆羹,若生在普通人家,早被揍得出不了门。”

    “噗嗤”一声,郑诚善似是笑了,又像是喟叹:“可郡主偏偏不是普通人。世家魁首清陵漼氏的嫡女,她祖父是安国公,当朝中书令兼太尉,正一品宰辅;父亲是世子,舅父乃至尊,堂兄是储君;生在公主府,长于东宫。”

    “她失手杀个朝臣,无非是训诫禁足。”郑诚善直直地盯着霍顼:“匀衡,谨言慎行,你应对敬川殿下心存畏忌。”

    “......”霍顼张了张嘴,半晌无声,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已行至栖迟阁门前。

    郑诚善神色如常,依然言笑晏晏,掀帘入内,霍顼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转过紫檀木白玉插屏,内间矮塌上坐着一人,单手支颐,正垂眸看书。

    “不必拘礼,坐。”李祫抬眼,指了指下首。

    二人依言落座。

    窗扉半开,鹤首镂花铜鼎吐出缕缕浅淡白烟,袅香触帘不散,珠纱无风自摇。郑诚善耸动鼻尖,嗅到了一丝浅淡的血腥气。

    少顷,帷帘浮动,里屋款款走出一人,李祫放下书卷,直起身,问:“如何?”

    来人正是漼延维。

    郑诚善注意到她只换了身干净衣裳,妆面斑驳,发丝钗环甚至还沾着泥点,视线向下,指尖带血,竟尚未干透,仍泛着些许腥热。

    漼延维撇了撇嘴,看起来很委屈:“刀口很深,血都快流干了。”

    她看向霍顼,语带恳切:“喻冉不懂武,也不知这刀伤对习武之人是否有遗患?劳烦左内率移步,帮忙诊看下青参的伤势。”

    霍顼受宠若惊,忙称“不敢”,随即跟着漼延维往里走。

    栖迟阁是太子起居宴息之地,霍顼头一次进内帏,越过槅扇门,果然别有洞天,两侧是可供四人并行的暖廊,各自通向东西厢房,长廊雕梁画柱,轩昂壮丽,靠轩榥一侧摆着越窑青瓷觚瓶,霍顼随意扫了一眼,发现瓶中插着都是玉兰。

    未几,漼延维停在一间西厢房前,推开门,浓郁的药汤混着血味,扑鼻而来。隔着花鸟围屏隐约看到床榻上躺着个男子,一动不动。身旁有位穿宫装的女官,正在给他喂药。

    “听闻左内率刀法卓绝,对各式名刀颇有钻研。”

    冷不防听到漼延维的问话,霍顼一顿,自谦道:“殿下谬赞。”

    漼延维似乎笑了一下,径直走至榻边,霍顼紧随其后,渐渐看清榻上之人,青参仰面平躺,上身一丝/不挂,腰间的伤口触目惊心,长约三寸,既宽又深,边缘筋膜发白翻卷,还在不停冒血。

    霍顼不禁“嘶”了一声。

    “看得出伤他之人使的是何派刀法?用的何种刀具么?”漼延维问。

    霍顼有些为难:“仅凭双眼,臣只能大致说出五、六分,要想更确凿......”

    霍顼身为武将,却是少有的软心肠,他看了看不省人事的青参,心生恻隐,口中的话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往下说。

    “须扒开伤口,细细查验?”不等他寻好说辞,漼延维直截了当,道:“他已服下麻沸散,药已生效,有喻冉在旁看顾,你大可放手去干。”

    ......麻沸散?已生效?

    霍顼怔愣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他感觉四肢发僵,喉间发紧,但也只能强逼自己沉静下来。霍顼拭净双手,俯下`身,手指触到伤口时,青参的身体还在细细抽搐,他闭了闭眼,一咬牙,指尖没入皮肉......

    一盏茶的工夫,霍顼的额头已布满细密冷汗,他抽回手,哑声道:“是直刃横刀,无刀格,刀鞘埋柄,铁制,刀身超过三丈,刀背厚实。”

    顿了顿,他侧目看向坐在圈椅里的漼延维:“接下来所言,仅为臣的猜测。”

    落日余清阴,光线昏昧,漼延维的面庞笼在阴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她坐姿端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像尊高高在上的佛像,声音亦是无悲无喜:“但说无妨。”

    霍顼道:“时移世换,如今工匠制刀时多打造刀格,方便拔刀,而这用刀之人反其道而行。以臣愚见,这是为了防止刀脱鞘,可见其周围危机四伏,时时处于备战之态。此人定然体格壮硕,臂力惊人,只有实力强劲,才能弥补出刀速度滞后造成的劣势。至于刀法,只凭一条刀伤臣无法断言,看刀锋走势,可能是天罡、八卦其中之一,或二者融会贯通。”

    始终静静侍立在旁的喻冉,不知何时已坐回榻沿穿针引线。

    语毕,房内鸦雀无声,半晌无言。

    霍顼心有惴惴,悄然抬头,却见漼延维默然静坐,眸光一错不错看着喻冉手中的针线,伴随着丝线刺透皮肉的“沙沙”声,黑色针脚一点点缝补好青参腰间残破的血肉。

    日暮最后一抹金晖,贯穿窗棂,斜斜照亮漼延维的侧脸,长睫低垂,眉目慈悯。霍顼愣了一愣,下一瞬,漼延维眸光流转,凤眼圆睁,忽而变得凛然凌厉。

    “安庭都护府,名不虚传啊!”

    一刹那,霍顼心底毫无缘由冒出几个字“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安庭都护府为何提前抵京?来了多少人?”此刻,端坐主位的李祫,眸色暗沉,像是蓄着一场骇人的风暴。

    饶是处变不惊的郑诚善也被吓得冷汗涔涔:“储君恕罪。”

    “一炷香前,金吾卫的消息,都护府一行共一百二十七人,为首者为将兵长史赵征诩,其幼弟赵征喆,瀚都军副将夏迁同行。”

    “臣已差人去吏部和兵部探查此事。”郑诚善抹了把汗,用余光偷偷看了眼李祫,继续往下说:“今年回京述职者以武将居重,其中更有宿北节度使、陵南经略使,至尊尤为重视此事。以臣愚见,安庭都护府是此地回京官员中路途最远的,千山万水,意外重重,提前出发亦情有可原。”

    李祫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李祫冷声道:“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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