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没有出现,萧倬会不会等待皇帝悠悠转醒,再继续上禀,好带动计划,先发制人。

    诚然荞知星也明白,自己除了那一句妥协,也许没有别的话容她纷说。

    意料之中,萧倬收敛眼底阴郁,拉起她凉薄锦袖下的手,堂而皇之地走出太和殿,没有等待皇帝清醒。

    “王爷……我还穿着宫服。”

    走在前面的人闻声低头瞟过相牵的衣料,眉目浅动,松开了握着的手。

    “在孤身后,跟好。”

    其实当今二十六岁的年轻帝皇,还算政治清明。

    在位期间短短几个月,文治武功兼盛,留心于政事,积极寻求及任用贤能为朝廷效力。

    上月一举轻徭薄赋,并下诏分遣大使巡省四方,观察风俗,问人疾苦,考求得失。

    天下似乎依旧生息,两争生死的帝王貌似悄然淡没,正统和天命,旧贵和新权,道义和利益……这些都不是草芥平民所关心的。

    他们大多不会热血偾张,为道义揭竿而起。

    一双双手早已久握锄耙,盼望一间不漏雨的茅屋。

    望着一路上布衣人群,洋洋洒洒地穿梭街道做生意,荞知星犹像如梦初醒,醍醐灌顶般觉悟过来。

    她忽然想起,伏羲古神带领人类使用自然之力,留五帝于人间,开创历史,这是天界道学的必修课。

    真正令她感慨的,是来自后世的自己,却面对着旧世的一个个古人。

    他们所祈愿的,即便非盛世,亦求太平。

    走出太和殿一段距离,宫道旁驻着一辆寻常马车,马匹跪地休顿,马车前的男子身高中等,手中一把合扇抵在下巴短须处,凝神浅思。

    “段伯伯,久等了。”

    荞知星觉察男子眼熟,好似哪里见过,转转眼珠子,蓦地想起王府回廊尴尬的那一幕。

    萧倬从未对任何人如此尊敬,至少她未亲眼而观。

    从前的第一次相见,他唤他谦儿,更像为师的父亲,所以那一次她顺水推舟,故意提及军营之事,好让它板上定钉。

    中年男子身姿不瘦,握扇柄的手游力有劲,应是从武之人,又偏爱将山墨纸扇随身,文识大多不逊,在殿前姿态洒脱舒适,地位定然不凡。

    “谦儿……哦?小姑娘也在。”

    男子目光注视到萧倬身后的人,明亮的眼眸和善地露出笑意,浓重的语气升起小趣调,让人悄悄放下生分,下意识随他变得轻松。

    “段伯伯!”

    她对眼前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风韵伯伯很有好感,表情俏皮,学着萧倬颇为亲昵地弯腰问好。

    萧倬侧身瞧她一眼,并无多言,反倒是中年男子用扇柄一敲下巴,眼里笑意更浓了,嘴角也压不住,和她唠起家常里短来。

    “小姑娘时年芳几?”

    “回段伯伯,知星十六。”

    “哦——知星,好名字,谦儿将好弱冠,长你四年。”

    “段伯伯,敢问您贵姓大名?”

    “哈哈哈哈哈,小姑娘莫不怕我?”

    荞知星觉得就这么瞧,他人当真极好,与人聊天时,以“我”自称,权贵高官的半点气势也毫末不沾。

    “段伯伯,可用过晚膳?”

    “哦——并未,并未。”

    他们的家常谈话被打断,被站在一旁的萧倬横插一嘴,惹得她浑身不爽,犯下低咕。

    “什么嘛,每次都拿吃饭来办事,卑鄙。”

    用膳当然要好好用膳,公事公办,牵扯用膳作甚么。

    “那便请段伯伯移步,谦儿随后就到。”

    萧倬朝身后待从点头,待从旋即向男子伸手,示意带领他转步别处。

    “你跟孤过来。”

    荞知星的手腕又被拉住,脚下使过绊子狠狠摩擦地面,不情不愿反抗着,萧倬见状立即松开手,因为方才反抗的动作急切,猛然送开后衣料翩跹,她看着地面越来越近,镶嵌地鹅卵石愈来愈肥大——

    “啪!”的一声,即将要摔倒时,紧紧拽住眼前人的手臂……

    “孤逼你抓孤了吗。”

    “没有……是我自愿的。”

    他怎么越处越像自己那一群丧尽天良的上司呢?天界打工族再次发出不满。

    寒冬正盛,残枝枯树相拥参差,有干枝生出另一种树叶的假象。

    皇宫的庭园便不用这么凄惨,从各方土壤挖运来的花树漫园芬芳,往这一站,倒更像是春三月,梅花比作桃花,一争暖春。

    视线从饱满的梅花苞移开,见萧倬仍然背手盯着自己,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当了等待发落的羔羊。

    “月前御医诊断皇上时有精神恍惚,恐生癔疾,皇上恐有生变,拟旨诏孤入宫。”

    她当然知道,宴河十一年,孝成皇帝萧延驾崩,他与兄长所有的恩怨,包括围困杀害亲侄,统一藏入史书。

    她还知道江陵王萧倬,海清十二年,三十三载的建军立功,稳坐朝廷尚书的十三年,掌权鹰符无数,全部付之一炬,皆终结于那一杯寒酒。

    她距离他的身死,还有十三年。

    “王爷想说什么?”

    透过一千五百年,望着相隔一寸的人,荞知星声音不自觉发软。

    “世上哪有什么蛊毒。荞知星,孤没有时间和你再装,还不说吗。”

    他眉峰凌厉,眼尾上挑,远远看着严峻冷冽,配上高大挺拔的个子,只让人觉得满身寒气,不想靠近。

    现在他们靠得很近,很近,能看清锋利的眉毛下,一双眼皮温润,一下子促紧她心中弦线,酸味弥散冲进四肢百骸,恍恍入神见他神色认真开合唇角。

    “你有御赐宫令,却不是宫中死士,荞知星,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

    面对他的质问,她觉得信念中有什么崩塌破散,再也支撑不住零薄的推断。

    他一直知道自己在撒谎,一直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可是他一直在陪她演戏。

    “我,我是水乡人。”

    她忽然想起那日书生模样的公子为她作画,说她是水乡人。

    “你若是水乡人,又为何不会水?”

    她猛然想起那日他将她拖下水,差点让她溺死。

    他一步步逼近,将她往后逼退,也将她拙劣的谎言戳穿,原来一直他都不曾被自己的演技所迷惑,原来一直他都如此高卧居浮云,清醒地俯视她每一次演戏。

    这一次,他不想陪她演了,将她逼得无处遁形。

    “我是什么人,王爷很快就知道了。”

    荞知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作为浮面对接的奸细,他们未曾见过面,或许原本就有什么暗号,只是她忘了,只有福桑记得。

    奸细们不是藏在市井之间监视这一切吗,不是让她帮他吗,好啊,那就“帮帮”他。

    她抿唇盯着他,眼中难掩愤恨,这般明显,想必萧倬也瞧得一清二楚。

    “很快?你要做什么?”

    她不用动手,有人会替她动手,把他捏造假证,为稳固自己权势,诬陷朝廷官员未遂的事情扒出来,送他入狱!

    “现在王爷还想带我回府吗?”

    萧倬眯起长挑的桃花眼,眸光阴沉危险,冷冷盯着她。

    如果他不是一介凡人。如此狠厉的眼神便会化成噬血的魔兽恶妖,血盆大口把她撕咬得体无完肤。

    背后冷汗涔涔,荞知星手袖下五指收拢弯曲,作花苞状,是法术攻击的姿势,如果他要于此杀人灭口,那薄弱的灵力将是唯一的赌局。

    “皇上命孤驻守皇城,没有旨意,不得擅职。”

    森泠月光下,萧倬忽然扬起嘴角,微微轻笑,在她警惕的神色中缓缓退步,离她越来越远,直到五尺有余,转身留下一道健挺的背影。

    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庭园,没有再回头,袖下收拢的指节稍稍松懈。

    太渗人了,实在是太渗人了。

    她期盼那一日来得早一些,亲眼见到他下狱才能放心。

    萧倬离开后,荞知星决定返回太和殿,距离戍时的钟声敲响已经超过五炷香,宫里一片静悄悄,剩下打扫的宫人还在廊道徘徊。

    “你是哪个宫的?”

    “回公公……”

    门口的值班太监上下打量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循环玩弄着手中的灰白色拂尘,手指在流苏上缠了又缠,流苏便也卷了又卷。

    没等到她回答,殿内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来,从背后大力环住她,把殿门口的公公吓得不轻,面上终于布满慌张之色。

    公公慌张不是因为她被人非礼,而是清醒过来的皇帝跑出来抱住了一个穿宫女服的人。

    “薇儿,薇儿……”

    荞知星发现,不仅萧倬,皇帝的力气她也挣脱不开。

    “皇上,皇上,保重龙体啊,皇上!”

    “走开,朕要和薇儿一起!”

    “皇上!”

    太监焦急的面色被门扇挡住,明黄龙袍的袖臂把她半拖半抱进寝殿,殿外没有一人敢阻拦。

    “皇上,你认错人了,皇上!”

    “薇薇,别气朕,好不好,朕错了,朕错了。”

    明黄的袖袍拉拽她肩膀,试图转过她的脸。

    荞知星于慌乱中想起,那日大殿之上,萧延见过她的脸,如果是寻常的遇见也许会记不住。

    可是,可是,那一天是他发动政变,篡权上位的日子,那一天,他还满手鲜血,杀了自己的皇侄。

    意识到不能让萧延看见自己的脸,拼命挣扎着推开背后紧紧抱住她的人,手脚并用向后撞击,萧延吃痛松开禁锢她的手。

    “薇儿……”

    他吃痛后退几步,声音里流露出不属于帝皇的委屈,磕磕巴巴地踉跄几步,又再次往前走。

    方才因为大力冲倒在地面才挣脱束缚,此刻她心里暗暗叫苦,凭什么又卡上点了,简直是欺人太甚啊……

    萧倬说御医诊断皇上时有精神恍惚,恐生癔疾,而他有因旨进宫,还带着造假罪证,诬陷命官的目的,让荞知星怀疑,便折返回来一探究竟。

    眼见萧延脚步声靠近,再次扑上来,她咬唇直起身往前躲开。

    “皇上!”

    一道娇厉的女声自屏风外响起,她恰好匍匐在屏风前,与殿门进来的女子只有一障之隔。

    荞知星清楚地看见那一件曾沾染过她余温的霞色金凤披风,在屏风后快速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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