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进入皇城还有三座山,四处驿站,两个关口时,急速奔行的千里马被人勒住颈项,铁蹄摩擦砂砾,泵出花白光弧。

    “荞知星!”

    马上的男子用尽了右臂所有力道,死死抓住滑下马的人,青筋自额上随密汗凸起,手掌骨节凌厉可怕,涨红充血。

    他死死抓住的那只手腕上,有一道冲击下被抓住留下的血痕,荞知星悬在崖坡上,脚底下是密密麻麻的丛林。

    马被萧倬勒停在郊外山路上,因为前一刻,安安静静伏在他腰间的人,脑袋枉然向旁边垂下,感觉重心不对,他低头一看,她半个身躯已经往隔壁山坡跌坠。

    “萧倬,我没有力气……救救我……”

    伸向他的手又垂了下去,巧小的脸白得像漂过的瓷布,只能从干裂蠕动的唇上瞧见半分血色。

    “荞知星!”

    萧倬似乎要把牙关咬碎,剑眉拧皱,立即松开勒绳的手,俯身去托住她。

    荞知星就着他的力道向上引力,马儿仰头吁气,慢慢下降前躯,帮马上的人缩短距离,冒出的热气凝结圈圈白雾,笼罩她半睁的双眼。

    他手臂有力地环住裙内小腿,她终于能粗碰地面,和他随惯性滚下倾斜的坡面。

    “啪!”

    抱着她滚动的人用一只手抓住树枝,折断一根瘦枝后,再次抓住下面的树,他们的身躯被迫停下。

    “荞知星,醒醒。”

    “我好像不能和你一起赶路了……咳……咳……”

    荞知星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额上都是绵密到汗珠,萧倬用手去探,发现从额间到眉毛都灼烫得厉害。

    圣旨的期限是四日,今日一过就只剩一日,届时再来一场风雪或者什么意外,便得跪着入宫了。

    这种形势下,对于他而言,她显然是一个拖油瓶。

    乌云飘浮将曦光遮掩,天瞬间暗了下来,树林吹出阴冷微寒风,茂密树丛前一大一小的身影相对,矮一截的身影仰头与宽大身影相望,周身静默。

    “荞知星,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让孤在王府见到你。”

    萧倬倨傲地瞧着她,从怀中带出锦囊,捏住她的下巴,在张开的唇齿放入一颗黑色药丸。

    “咳……咳……”

    “这是什么……”

    荞知星发出陆续的咳嗽声,瞧着似乎间断地说话才让她没那么难受。

    “第一颗解药。荞知星,别想着跑,孤有法子找到你。”

    她从地上站起来,奋力拍开身上泥土灰尘。喉间残留着难以下咽的苦涩,干呕了咳嗽几声,还是没能消除。

    望着策马长去的背影,那封黄纸脑海浮现,虽墨色字迹潦草,而依稀能辨。

    ——皇帝升郑思君至三品田曹,势不容缓,计划提前,用假罪证拖他入牢。——

    这是她用恢复的一点灵力,透过布衣信封,观读书信。

    她无法使用“追溯”,这小小的法术也将她最后一点灵力耗完,转而让肉身承受苦果。

    作假罪证诬陷官臣,是他的行动。

    而她顶着福桑的脸,声音和身体,却不是福桑,没有福桑的所有记忆,没有福桑的全部感情。

    如果她有福桑的记忆,应当不会这么做,应当不会猜测萧倬为什么要留着她。

    一日后,清晨。

    一辆牛拉盘车缓缓驶入城门,车上的麻布将底下货物盖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疏密不一的起伏。

    盘车一路沿街道驶向集市,旁的小贩都将客人挑剩的果子拾起,整齐放回篮子里,赶牛的人前后詹顾,选了一块稍大的空地停下。

    “吧嗒。”

    一颗金闪闪的银子从准备掀麻布的人脚间下滚出,卡在砖缝里,那人蹲身去捡,又一颗金子滚出来,一直滚到离车子几尺远的小草边停下,刚捡到银子的人抬头左看看右看看,跺着碎步扑过去将金子捂住。

    车上盖货物的麻布一动,一个灵巧的纤影从布下面钻出来,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荞知星闷得小脸通红,冬天的日头下身上都是汗味,布衣已经被晒暖,头顶也有些灼热,显然同为初冬,皇城没有西河郡冷。

    服化礼制虽不能倾覆,然新帝登基,刚从黄侄手中夺回皇位,急于立威,将深衣宫服改成开衫襦裙,尽显大齐风姿。

    风姿呈现于妾室舞姬身上是幸,在奴婢身上或许便是不幸了。

    先前画的图纸早已没有踪影,只能寻找月前所做的标记。身上衣服厚重,加上灵力不济,让她费了好大劲才跃身翻过屋顶。

    屋檐下,枝丫上叶子七零八落,把她收拢在耳后的发丝搅碎,从侧额耷垂下来,轻轻扫过眉睫,猝然往上飞。

    甫然稳稳落地,趁无人巡逻迅速穿过回廊,闪入庭园。

    路过庭园的宫女停下脚步,注视着远处颤动的密密树枝,豁而露出一张清丽的巧脸,细眉灵目,唇腴精小。

    待她完全走出来,才看清那一身宫服,宫女们紧张的神情变得舒缓,放下准备行礼的手。

    她神色平静,从地上拾起青花玉壶,步伐从容而淡定地走向朝殿。

    接近晌午,朝议结束,乌泱泱的黑纱帽从殿内散开,徐徐挪向百步阶梯。

    “郑大人,恭喜恭喜。”

    “多谢李兄。”

    ……

    朝殿不许后宫妃嫔涉足,但门口等候的宫女奴才不少。

    皇帝广纳后宫,纳的也是各文武百官,郡县地方的势力,刚入宫的妃嫔们大多思念爹娘,也会命贴身侍女奴才封送书信,彼时他们皆会站在百阶之下等候。

    荞知星也在其中,手里也握着一封寻常书信,抬头认真地注视着台阶上移动的繁杂人影,灼烈的阳光刺痛她双眼,即便如此依然没有拿手去挡。

    傍晚乌金西沉,日间积蓄的温暖被猛涌的风流吹散,路上的宫人似乎也被暗下来的天色影响,行色匆忙,都低头把手拢入衣袖,快步赶路。

    “娘娘吩咐你回去照看小皇子,这里交给我。”

    一进太和殿,缕缕烟雾扑面而来,传来金炉烧砌的香味,高烛堆泪,温暖如春。

    榻上的皇帝正斜卧着,浓朗眉眼紧闭,两腮酡红,低吟梦呓,琉璃玉桌上酒杯横竖立倒,酒水流淌桌面,浸漫晶透饱满的紫色葡萄。

    刚才站在殿外,本来还在努力辨认她是哪位管事姑姑的小宫女,看见有人替她进去后,磕磕巴巴地转身走。

    小宫女已经在寒冷的大风里占了两个时辰,皇后娘娘因为皇上沉迷酒色大发雷霆,在殿里闹了整整两个时辰,来送披风的她也站了两个时辰。

    她看着年纪尚小,徘徊在太和殿门口不敢进去,像新入宫被抓来顶风口的小怂包。

    荞知星在屋顶看了许久,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身临其境地看看这场闹剧。

    皇后闹累了,跪在毯上扶着光洁的额尖,眉心精致的朱砂莲纹也因为蹙眉皱起来,瞧着有些吓人。

    “本宫让你进来了吗。”

    她抚着眉心,手指摩挲两鬓,凌盘发髻上的凤头步摇轻颤晃动,语气皆是疲惫之意。

    “娘娘,奴担心你。”

    听闻此话,皇后晃神抬眼,只见远处的人垂目低首,腰背却挺得很直,小臂上还搭着一件红色金边披风,上面的忍冬纹花纹展露在外,尽显华贵。

    “本宫不冷。”

    皇后再次抚上眉心,气力疲倦,也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咿呀。”

    沉重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人影从青龙川流的屏风外绕过来,身影渐渐清晰,开门声响起没过多久,脚步声就已经踏入后寝。

    “皇上。”

    低沉的嗓音伴随衣袂起落声传进寝殿每个人耳朵里,除了在龙床上酣睡酒醉的皇帝。

    荞知星瞬间抬起眼睛,直直盯着进来的人,她原本应了皇后,乖乖站在角落,汲取室内温暖的温度,拭去在外面染上的一身寒气。

    皇后原本垂睫静心,听见有人进来,抬眼望着站在屏风前的男子。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这是皇帝赐予臣子最特殊待遇。

    他一身墨色缎子衣袍,高挑挺拔的身姿将身后绣画挡得严严实实,玉冠黑发,在烛光下眉眼英挺严峻,眼神凌厉地望着龙床上的皇帝。

    “皇上,臣有事禀报。”

    站角落的荞知星此刻在他左侧偏后,那人面对龙床后便只能看见他半边侧脸,就半张侧脸,足以把她吓得不轻。

    都有应激反应了。

    “皇后娘娘。”

    男子见皇后在场,弯身恭敬行礼。

    “尚书令,皇上酒醉不起,本宫也喊不醒,有事改日再报吧。”

    皇后整理仪态缓缓起身,展开衣袖示意身后侍女为自己披上披风。

    荞知星心脏怦咚怦咚震跳,迟迟没有上前,皇后拧眉侧身,睨了她一眼。

    她低着头牙齿狠狠咬着下唇,上前抖开披风,凤霞绣金的那面应该朝外。

    披风大多宽长开敞,她只能尽量微小地抬起下巴,调转披风的绒面对上皇后的背。

    “恭送皇后娘娘。”

    太监赶忙尖着嗓子从龙床旁赶来,弯腰抬手作恭敬模样,迎这个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出殿。

    “告诉皇上,若他三日内不来找本宫,本宫就再也不见他!”

    明明是女子对丈夫说的气话,加上“本宫”二字,像变了味。

    说完她抬手搭上身边贴身的婢女,踩着碎步施施然走出屏风,太监也晃头晃脑地跟了出去,殿内只剩几个原本就昏昏欲睡的侍女。

    荞知星低着头跟在皇后几个宫女的身后,余光只敢盯着前方的地毯,希望自己走得快些。

    俶尔,小臂被人抓住,阻止她前进的步伐。

    她惶惶抬头看那双手的主人,高挺的鼻尖下薄唇紧闭,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想去哪?”

    从刚才起,她就能感觉到灼热无比的视线从斜前方传来,死死盯着她。

    她虽然不敢再抬头,但是余光里,模糊的烛光下,男子衣袖下的手用力攥成拳头,骨节根根分明,让她有些没来由的心虚。

    没错,从她走上前为皇后穿上披风时,萧倬就已经认出她了,并且是带有情绪的。

    “我和王爷……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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