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关希柯现在住的小区“昙庭”,原本是古城区里颇具历史的一处私家园林。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在保留大部分自然景观和古建筑保护性活化的前提下,这里被重新规划设计为住宅小区。由于环保方面的要求极高,许多开发商都对这个项目望而却步。

    最后还是由霁城时任市长牵头,联系了几个国内外知名建筑团队进行施工,工期长,用料好,价格自然不菲。项目落地后,采取的是邀请制的购房方式,以至于一般人根本拿不到购房资格。关希柯在这里住了六年,也没怎么见过小区里的其他住户。

    与新城区那些间距紧密,动辄几十层楼高的小区相比,“昙庭”里以独栋别墅和双拼别墅为主,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整个园林之中,整体兼顾了隐私性和美观性。所以理论上不存在“扰邻”的现象发生——至少关希柯家隔壁这些年来始终没人住。

    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升高三那年。

    她记得是在刚开始放暑假的那几天,隔壁突然开始装修。空置多年的房屋需要从内到外地修整,即使墙体本身隔音够好,关希柯依旧烦不胜烦——忘了说,她家住的就是双拼别墅,邻居也算是对门邻居。

    每天早上八点,最迟不过八点半,装修的噪音准时响起,之后再也不消停。来来往往的装修工带着各种各样的板材穿行在小区中。最关键的是,虽然她明年四月就满十八周岁了,但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住在隔壁,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她也不是没有找过物业反映问题,希望可以和对方协商,至少等她高三开学,过上早出晚归的生活后再装修。

    未果。

    关希柯索性找了个环境不错的收费自习室复习,办了月卡,一学就是一整天。

    那个暑假,除了晚上回家睡觉之外,关希柯几乎没怎么在家里待过,就连一日三餐都是在自习室附近解决的。

    夏去秋来,转眼又到了寒假。

    隔壁始终在装修。

    关希柯每天忙于学业,寒假里学校又开了个“高考冲刺班”,说白了就是集体补习。被卷子和复习资料堆砌的日子里,面对其他生活上的琐事,她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反倒是隔壁的装修工头特意找她赔了不是,解释说雇主要求颇高,光是设计方案就翻来覆去地改了好几版,许多细节吹毛求疵,装修难度特别大;又喋喋不休地吐槽起那位至今不见其人的雇主——光是“事儿特别多”这一句,就说了十几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今年寒假不要再投诉了,为难的也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关希柯了然,回头翻出那张自习室月卡,又续了一个月的费用。

    也不知什么时候,隔壁的装修声不再响起。等到关希柯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今年五月份。学校停下了高强度的教学安排,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自习时间,对于她们这些高考生的管理也放松了不少。

    原因很简单,临近高考,不要再惹事生非了,爱咋咋地吧。

    现在回想起过去一年玩命学习的时光,对于关希柯来说,就如同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如今时过境迁,可当她亲眼见到这位给自己的高三生涯间接添了点堵的罪魁祸首时,关希柯心里还是难免生出一点愤懑之情,语气也连带着夹枪带棒的。

    罪魁祸首本人依旧好脾气般回答道:“这一年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以后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您不必客气。”

    对方态度和善,语气诚恳,再计较下去就显得关希柯不讲理了。

    沉默了几秒钟,她还是谢过对方,收下了一杯疑似补偿礼的咖啡。

    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理,关希柯暂时不想去找丢失的钱包——反正里面只有一点现金和一张交通卡,不算多大的损失。

    也可能因为室内实在是凉爽,咖啡的味道又格外香醇。

    两人又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各自捧着一本书看。两杯渐渐由热转凉的咖啡放在桌子上,不时被它们的主人啜饮一口。

    如果关希柯选择出门去找钱包,那她一定会惊诧于外面的天气——乌云压城,雷声隐隐,仿佛预示着一场滂沱大雨。

    和她梦里一样的大雨。

    ------------------------------------------------------

    一本书看完,关希柯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上午十一点五十三分。

    冷不丁听见对面那人问道:“要不要先吃午饭?我请你。”

    她正打算用“回去找找钱包”为理由婉拒对方,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来电的是个陌生号码。

    她拿起手机,向对方颔首示意后走到阅读区外接通电话。电话里的男声有点陌生,仔细一听,是赵其华的声音。

    只听他颤声说道:“你快来……佳佳她……她出事了!”

    关希柯吓了一跳,忙安慰道:“你慢慢说,宜佳出什么事了?”

    “佳佳……可能没了……”赵其华突然哭出声,口齿不清地说道。

    “没了?什么叫‘没了’?赵其华你给我说清楚!”犹如被泼了一桶冷水般,关希柯扬声道:“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声音之大,周围的顾客都向她投来不满的眼光。

    但此刻她满心都是好友的安危,自然不会顾及其他人的态度。急匆匆地穿过一排排书架,关希柯冲出店门——

    疾风骤雨迎面掀到她身上,逼得她不得不后退一步回到店里。

    手机里,赵其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刚才我看见,佳佳在浴缸里……周围都是水……”

    他说不下去了。

    关希柯也听不下去了,对着话筒扔了句“先报警,我现在过去,你把地址发给我”,按断电话后胡乱把手机塞回兜里,撒腿就往店外冲。

    ——正好撞在一个人身上。

    关希柯出门时只穿了T恤衫和短裤,冷风一吹,她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战。脸埋在对方胸口,身体也和对方紧挨着,这样近的距离下,她自然感受到对方身体带来的热度,令她无端感到温暖。

    奇怪的念头刚从心里冒出来,身体随即本能地远离对方,她退后一步道歉。抬头看了对方的脸几秒后,她才认出来,正是自己的新邻居。

    对方着一件版型修身的白衬衫,搭一条剪裁有度的灰色西裤,一手撑伞,另一手把黑色风衣递给她,沉声道:“先把衣服穿好,有事上车再说。”

    ------------------------------------------------------

    他刚才不是还在店里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认出对方后,关希柯还有点惊讶。但现在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接过风衣披在身上,语气急促地说道:“麻烦您了。”

    见她着急,对方也不多讲话,只道:“跟我来。”

    她心里牵挂着李宜佳的情况,自然没有注意,从书店门口走到车旁这一段路,对方始终把伞往她那边倾斜,自己的衬衫被雨淋湿了一半。

    当看到面前这辆黑色轿车的对开门设计,以及轮毂上双R的标志时,关希柯的心情突然有些……微妙。

    车主显然未曾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摸出钥匙开锁后,单手拉开厚重的车门,手中雨伞却始终遮挡在她头上。他侧身看向还在发愣的关希柯,示意她先上车。关希柯谢过对方,脱下黑色风衣抱在怀中,径直钻进宽大的后车厢里坐好。

    那人替她关好车门,自己随即坐进驾驶位,拢起雨伞,顺势将其收入车门内侧。食指在侧方轻按一下,车门缓慢关闭。车里霎时安静下来,雨声被隔绝在外,几不可闻。

    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自然地像是重复了无数次。

    关希柯正准备将风衣折好,手指触碰衣料的一瞬间,她想到什么似的,整个人愣在当场。

    ——那时在书店外,他将风衣递给他时,面料是干爽的。

    还没等关希柯细想,手机“叮咚”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解开密码,新收到的短信里是赵其华发来的地址。她颤颤巍巍地把手机递到前座,对方早已系好安全带,扬手接过手机后看了一眼,又把手机还给她。

    车子缓缓发动,黑色的星空顶散下微光,车里的空调吹出暖风,两人一个开车一个发愣,俱是沉默不语。

    关希柯此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清了清嗓子,迟疑地说:“那个……我叫关希柯……”

    “我知道。”前面那人语气自然。

    ——他当然知道,之前在书店不还正经八百地叫她“关小姐”吗?

    “刚才我同学出了点事,不好意思麻烦您送我……”她试图缓解车里的气氛。

    “没关系,正好顺路。”

    ——他们是邻居,要回家也是走另一个方向,她是有点脸盲,但又不是路痴。

    只凭三言两语也听不出他实际上是什么态度,关希柯只得无奈道:“……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顾伦。‘光顾’的顾,‘伦理’的伦。”这次他带着些许歉意道,“之前忘记自我介绍了。”

    语气是诚恳的,态度是模糊的。

    关希柯彻底没话说了,她觉得跟对方有点八字不合。

    两人再无交流,直到汽车停在赵其华给出的地址附近。

    ——也就是李宜佳住的小区门口。

    ------------------------------------------------------

    李宜佳家境殷实,几年前她的父母由外地调来明彻大学工作,李家也就搬进了这片新开发的楼盘“闲月府”里,关希柯曾受邀来过几次。

    这里的楼盘开售时就打出“坐观鸣珂山,笑饮冰台水”的标语,高调地彰显出自家优越的地理位置——站在窗前望去,近处是自东北流向西南、横贯整个霁城的冰台江;远处是坐落于西北方,终年郁郁苍苍的鸣珂山,大半个霁城都在脚下。任谁看到这幅景观时都会心潮澎湃,赞叹不已。

    关希柯也不能免俗,每次来都会在落地窗前待上好久,直到被李宜佳拉进卧室里,两个姑娘围着一堆新买的衣服左挑右选。

    看到闲月府气派的大门,关希柯内心的焦灼冲到最顶点。她紧闭双眼,竭力维持平稳的呼吸,如同每次坐在考场上,等待开考铃声响起一般。

    黑色轿车冲破雨帘,在小区附近一个停车位里停了下来。顾伦的车技很好,一路上四平八稳,没有关希柯以往坐出租车时横冲直撞的感觉。

    车子熄火后,关希柯着急地开门——扳了半天门把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开那扇厚重的车门。

    顾伦早她一步下车,提前打开雨伞遮在她头顶上,见她这般光景,无奈道:“车窗后边有开门按钮。”

    关希柯抽了抽嘴角:“……我下次注意。”

    顾伦在门把手上轻按了一下,车门自动关闭。他一边锁车一边提醒她道:“衣服穿好,别着凉。”

    “那你……”她有些迟疑。

    “没关系,你穿吧。”又是平淡的口吻。

    关希柯只能接受这份好意,重新披上对方的黑色风衣——刚才在车里的时候,她无意中瞥了一眼衣服上的领标,险些当场倒吸一口冷气。

    把她卖了都不一定能买得起这件衣服。

    可能是衣服上沾了香水,也可能是伞下的两人离得太近,那股木质香此时又笼罩在她身上。关希柯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思绪后,仰头看向顾伦道:“我们先去我同学家里,刚才打电话的是她男朋友。”

    顾伦微一颔首,道:“走吧。”

    ------------------------------------------------------

    二人来到李家门口,赵其华给他们开了门。

    关希柯开门见山问道:“报警了吗?”

    赵其华失魂落魄地答道:“报了,一会来……”

    “我想先看看宜佳。”关希柯低声说。

    赵其华往浴室的方向指了一下,道:“她在里面……”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身边的这位是……”

    关希柯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带了个人过来,但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随口说了句:“我朋友。”

    顾伦礼貌地向赵其华打了声招呼,随后对关希柯说道:“我陪他一会,你先去。”

    关希柯点点头,来到浴室前,推开门——

    李宜佳安静地躺在圆形浴缸里,长发披散,表情自然。

    唯独胸口没有半分起伏。

    一路上,关希柯在心里无数次祈祷,这只是李宜佳伙同赵其华跟她开的玩笑,本人其实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见面时还会笑话关希柯太好骗,把玩笑当了真——

    但现实无情地击碎了她自欺欺人的幻想。

    关希柯用力扶着门框,才不至于瘫软在地。

    突然间,李宜佳的脸变成了她自己的脸——昨夜的噩梦再度浮现在脑中,梦里的自己也是浸泡在水里,无法呼吸。

    宜佳生前最后几分钟……也是像她那般吗?

    门外一阵骚动,警察来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关希柯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警局走廊里,作为证人等着做笔录。

    来来往往都是身着制服的警察,隐约听见“这么年轻”“可惜了”之类的字样。

    关希柯把头埋在臂弯里,闭上双眼。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关希柯知道是谁,但她不想在对方面前太过狼狈。

    顾伦又在她的背上轻拍几下,像是安慰。

    “关希柯小姐?”感觉到有第三人接近,随后一道女声响起:“请您配合我们做一下笔录。”

    年轻干练的女警站在两人面前,对关希柯说:“请跟我来。”

    ------------------------------------------------------

    走出警局时,已是傍晚。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夕阳投射出最后的余晖。街道上的积水映着两侧的高楼大厦,行人和车辆在路口穿梭。街边路灯陆续亮起,黛色的夜空一点点蚕食着为数不多的晚霞。

    或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关希柯独自坐在路边长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逐渐喧闹起来的城市。雨后清新的空气吸入鼻腔,她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不少。

    回忆起刚才做笔录时,她详细地描述了今天发生的每件事——除了今早给李宜佳打的那通电话。

    如果说“我昨晚梦见自己收到一封聘书,之后又梦见自己溺水而死。今天噩梦成真,于是找同学问问情况”这样的话,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当场被要求做精神鉴定。

    所以她只说自己是要约李宜佳吃午餐。

    做完笔录后,顾伦还在走廊里等着她。见她出来,他主动开口邀请她共进晚餐,并称之为“未能共进午餐的补偿”。

    关希柯倒也没拒绝。

    见对方一副云淡风轻的从容样子,关希柯怀疑哪怕天塌下来了,也拦不住这位顾先生按时享用一日三餐。

    对方体贴地给了她调整心情的时间,自己去取车。

    轮胎划过柏油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拉回了关希柯的思绪。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她面前缓缓停下,车头的银色欢庆女神立标格外瞩目。

    车窗摇下,里面的人尚未说话,关希柯主动起身道:“我自己会开车门,不麻烦您了。”

章节目录

我在梦里上岸灵异研究所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瑞烟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瑞烟浓并收藏我在梦里上岸灵异研究所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