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春雨细密,朦胧如雾,大雄宝殿前香火鼎盛,混在烟雨中更为迷蒙,山中因这场雨更为湿冷。

    薛思柔一袭素蓝衣衫走在殿侧的台阶上,彼时香客众多,她干净柔和的颜色依旧醒目。

    她跪在佛前祷告,外面香客的喧嚣声随一阵吹如殿中的寒风休止,随后是一阵铁器碰撞的声音。

    薛思柔起身看去,见一众魁梧侍卫中走出一人来。

    少年一身绿衣,腰间挂着把满镶珠宝的长剑,银冠束发,凤目微冷,只这样不动声色的站着,便足以让人生畏。

    那便是周大人。

    薛思柔看向少年时,他也恰好抬眼,四目相对中,那人的目光始终是冷的,像积香寺后烟雨朦胧的青山,迷离沉默。

    积香寺中,是灰蒙烟雨裹挟下的红墙绿瓦,有浓厚焚香般沉闷。

    眼前女子梳着流云髻,簪着两支银片步摇,一缕及腰的乌发披在胸前,素蓝的衣裳用浅金绣着云纹,长裙及地,广袖长垂,垂首时眉眼低低,说不尽的温顺娴雅。

    是与天地间都不同的洁净柔和颜色。

    薛思柔垂眸,缓步退到殿门后。

    他眸光微动,如梦初醒,挥手间卫兵四散开来,将寺庙重重围住,香客僧徒虽不明所以,但观其形势,皆不敢妄言,只成群退置一旁,低声言语。

    他凤目微睨,静静的候着,好似一切都在股掌之中。

    方丈闻讯匆匆敢来,面露难色,踌躇后对周乘恭敬道:“佛家净地,大人此番恐怕不妥。”

    神佛之说,他从来不信。

    周乘冷声道:“我等领奉太子之命,前来缉拿要犯,律法面前,可顾不得这些。”

    他的态度和语气,不允许方丈反驳。

    一阵风来吹散弥留的白烟,周乘被裹挟其中,他看着方丈,并没有多余的耐心与其周旋。

    方丈见状,颇为无奈,但面对东宫,却不敢抗衡。

    他俯身拱手的姿势更为恭敬,退了两步对道:“既是天家旨意,老衲不敢违命,大人请便。”

    方丈如此,周乘并非刁难之意,低头淡淡说了句有劳。

    孤雁哀鸣,云积成阴。

    薛思柔在殿门后,无人注目的角落里看着周乘,山风又起,吹起他的衣角,如苍劲寒松,凌然不乱。

    绮芳在一侧低声低估道:“周大人不爱笑,冷冰冰的像块木头,听说是极不好相与的。”

    薛思柔收回目光,浅薄的笑意里满是谋算:“来日方长,不必为此忧惧。”

    周乘这般人物,便是配王公贵胄之女,也是绰绰有余的。

    她只是薛府收养的女儿,为家族仕途纵横谋划而培养的棋子,而周乘是宁候长子,又身居高位,受太子重爱。

    她们之间,从来都是云泥之别。

    薛思柔轻言道:“今日来寺中,尚未给香火钱,绮芳你代我去吧。”

    绮芳没有多言,拿着银子便向外走去。

    待绮芳行远后,薛思柔提着裙角迈过殿前高槛,外面烟雨更浓,遮得茫茫一片。

    地藏菩萨殿侧,供奉了许多牌位,用以往生超渡,亦或是祈福祭拜,薛思柔在无名牌位前燃上香烛,她也不在柔和平静,怆然郑重的跪在那里,闭目间滚落下两行清泪。

    她磕头伏拜,泪水滚烫的滴落在地上,不声不响。

    许多话是难说出口的,那些无人回应的哀思,都被薛思柔化为郑重的叩拜,还有一篇又一篇,黄纸抄写的经文。

    她许久没做梦了,所以跪在灵前,久久不愿离去。

    绮芳知道她在何处,但没有去寻。

    薛思柔转回大殿时,绮芳正在门前候着,见她如平日一般柔和平静的看着自己,只默默为其披上件乳白披风。

    她抬手拢住颈边的披风,对绮芳柔柔一笑,以表谢意。

    在绮芳的印象里,她总是这样,温和柔弱,寡言少语,无可喜之物,亦无可憎之物,素淡到无人会多留意她的存在。

    薛思柔低头走在殿台的侧阶上,对绮芳言道:“东宫办案,一时间是不能走的,山中清寒,你也随我辛苦一路了,去喝盏热茶吧。”

    她也细腻,如春风般和煦。

    绮芳搀扶着薛思柔,笑言:“多谢小姐。”

    东都城内,积香寺中香火最盛,转去禅院的连廊上挂满了祈福的红绸带,在风中摇曳着,绿意央央,花红正好,不时传来厚重的焚香气。

    禅院后的气味爽了不少,薄雨也停了。

    她们寻了个偏僻的亭子,鸟雀婉转啼鸣,静悄悄的连风都没有,薛思柔喜欢这样无人打扰的自在。

    绮芳环顾四周,看着她小心询问道:“小姐今日见到周大人,是作何想?”

    薛思柔放下茶盏,抬眼间勾起嘴角,眸光微动里褪去平日中的和顺,透着刺骨的寒凉:“当真要费些功夫呢。”

    他们注定是做不得恩爱夫妻的。

    在这之前,她幻想过无数种人生,唯独没有想过会同风光正盛的周乘有牵扯,他是朝中新贵,深受太子重爱,自然也在是非名利中周旋,薛思柔只想安安静静的活着,不想沾染分毫是非。

    可眼下,她没有选择,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周乘。

    积香寺中园林,是前朝巧匠花了十年时间所建造而来,即便是与宫中园林相比,也是不为逊色的。

    园子借着山势而下,引泉成溪,蜿蜒曲折的流淌在青苔略积的石头上,她们沿着溪水而上,有棵高大的梨树姿态半倚着临在水边,四月里已过了花期,因山中湿冷,仍盈盈挤满枝头,悠悠飘落在溪水中。

    流水潺潺,抵石而过,淙淙雨声一般,衬得此处更为清幽。

    此般景色,正应了那句‘春随人好,人与春宜。’

    她们寻幽踏青意兴正浓时,有隐约的刀剑声,在溪水掩盖中越发清晰。

    薛思柔对这种声音最为敏感和恐惧,她紧得一身冷汗,下意识得后退。

    “小姐……”

    她惊恐的看向绮芳,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绮芳也是怕的,积香寺中有逆贼,东宫派人追捕定然非比寻常的凶险,他们两两相望,满心后怕却不知所措。

    草木窸窣声里,混着脚步腾空和衣料迎风的猎猎作响。

    两人相逐着奔跑,那绿色绸袍薛思柔一眼便认出了周乘。

    只见他踩着树干借力一跃,惊起群鸟恐鸣,腾空间甩出一把极其锋利的长剑,寒光随着剑刃铮铮鸣响,划破雾帘。

    他飞身而下,长剑已经直直刺入那人的肩膀,锋利而干脆,殷红的血即刻飞溅出来,他错愕的瞪圆眼睛,然后怆然倒地。

    周乘顿住脚步,神色依旧木然,血液迸溅时,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抬脚重重的踩在那人身上,连痛苦挣扎的余地都不留。

    薛思柔目睹了一切。

    囚徒抬起头,咬牙切齿的威胁道:“周乘,你当真不怕死?”

    周乘垂眸,拿巾帕细细擦拭着剑上的血迹,语气淡淡地说:“不要拿这种蠢话威胁我。”

    他总是这样,波澜不惊的寂静里透着冰冷狠戾,远不及此山温和。

    薛思柔见不得这样血腥的场面,她握着绮芳的手腕,惊惧地眼泪滚滚滴落,疏忽间踩到枯枝,声音微弱。

    但周乘还是有所察觉,转头寻觅一番,看到了古梨树下的薛思柔捏着绢帕,泪光点点,彼时有风来,吹得花落纷纷,她鬓发微乱,春衫单薄,如一枝素白梨花立于寒风之中。

    他的目光有须臾的迟疑,下意识藏起手中沾血的长剑。

    那一眼似乎有警告的意味,而后将脚下之人捆绑,拎着往前寺走。

    嫌犯的血汩汩外流,染红大片衣衫,也因疼痛蜷缩身体。

    周乘不管他如何踉跄痛苦,拎着直直的往前走,像是拎着一个物件。

    他们渐行渐远,薛思柔也从惊惧中缓过来。

    薛思柔见过太多鲜血,这一瞬间将她拉回从前的阴霾里,可回过神来,却不再分毫心悸。

    周府为东都旧贵,百年基业,而他却为取分毫用于功名之上,眼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亲手打拼出的。

    周乘少年立业,有的是杀伐和手段,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薛思柔从前只听他威名在外,如今亲见时,心中是多了几分恐惧。

    但这从不足以影响什么。

    都静下来了,薛思柔彻底松了口气:“我们也快谢回去,晚些夫人是要担心的。”

    薛府有两女,长女薛思蕙娇蛮跋扈,生得明艳动人,是阖家上下的掌上明珠,千宠爱我的长大,而次女思柔,却连声母亲都叫不得,下人也时常轻慢于她。

    虽是衣食无缺,也只能称得上体面。

    薛思柔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摇摇晃晃地出神,她在薛府谨小慎微的长大,最擅察言观色,揣摩把握人心,她自诩自己是精于心计,可以拿捏住周乘,可今日见了他,未免忧心忡忡。

    她是薛府培养的棋子,日后是要嫁做他人,为家族谋取更多的利益。

    所以薛思柔现在的用处,是攀附东都旧贵,嫁与周乘为妻,来掩盖薛大公子的罪行,顺便让薛大人仕途更上一层楼。

    若是如此简单,也变罢了,只是她还有一个更艰险的任务。

    薛思柔闭目,感受着愈发平缓的马车,又到薛府这个金笼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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