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是东都望族,周乘又是宁,这样的好亲事,原是轮不到薛府的,更轮不到薛思柔这个不受宠爱的养女,世人都说,得嫁周郎,是二娘子的福气。

    薛思柔只是一笑置之。

    两个月前,长公子酒后杀人,下了大狱,府衙是要将他秋后问斩的,但没过一个月,便说是抓错了人,给规规矩矩的送回了薛府。

    又七日,周家上门提亲,定下了知书达理,温婉持重的二小姐。

    薛思柔便明白了其中因由。

    “二小姐回来了。”

    马车方停,便有小厮去迎。

    薛思柔掀开车帘,笑吟吟地探头看向放脚凳的小厮:“有劳你了。”

    天色不早了,府门前有人顺着梯子点灯,因雨水的缘故,昏昏的泛着潮气,薛思柔下车后在门口站了须臾,林妈妈便匆匆来请她:“二小姐,夫人请你去颐香堂说话。”

    听罢林妈妈的话,薛思柔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无奈,而后拾起如旧的微笑:“就来。”

    她们方到府门,便被请了过去,定然是等了许久,绮芳忧心忡忡地在他而后低声说道:“小姐,我担心是大小姐。”

    薛思柔回头笑言:“不妨事的,别怕。”

    这样的事,薛思柔见的太多了,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

    来到颐香堂时,天色已经全部黑了下来,又起风来。

    廊下的灯随着流苏在风里摇晃,她纤弱的影子被拉长,晃得一重又一重,颐香堂中烛照卷帘,香炉里的白烟萦绕在杜氏面前,靡靡堂皇。

    薛思蕙并不在堂中。

    她提起裙角迈过门槛,缓步走到堂中,福身见礼,轻叫了声夫人。

    杜氏梳着圆髻,簪着一支赤金的单凤衔珠钗,身着牡丹暗纹的山梗紫外裳,衬得她气度雍容,染着红蔻丹的手,端着精致的小汤碗,转头对薛思柔笑言:“何须多礼,快坐下吧。”

    薛思柔看着她的眼睛,温柔慈爱的底色,是不动声色的凉薄。

    杜氏伪善的面孔,薛思柔是厌恶的,事情早已交代清楚,这么急着找她,不知又要生什么事端。

    她眼底闪过一丝厌烦,绞紧绢帕努力挤出一个温和乖顺的笑。

    杜氏怜惜的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你年少失侍,伶仃孤苦,蕙儿生得娇蛮,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这番话让若让外人听见,不知要如何赞叹她宽厚贤良,只是她来薛府八年了,只觉杜氏乐此不疲的演着,当真是无趣。

    她既要演,那便奉陪吧。

    薛思柔蹙眉,含泪欲泣:“夫人与大人对思柔恩重如山,何来委屈之言?”

    她本姓傅,是裕州商户之女,八年前雍王守裕州,太子监国,皇帝殡天后,雍王在裕州起兵夺权,太子遣禁军镇压,也在这时裕州内乱,兵戈之下,千金散尽,家破人亡,傅家人死的死,散的散。

    战乱中,她与堂姐盈华相依为命。

    在被反贼抓去为奴时,是盈华拼死推开了她,自己却无力逃脱,从此辗转飘零,受尽苦楚。

    而薛思柔遇到了杜氏,成了薛二小姐。

    薛府,到底是有恩于她。

    免她受飘零之苦,衣食无缺,只是薛思蕙这些年对她百般欺凌,府中何曾有一个人替她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二小姐的虚名罢了。

    “柔儿的故乡在裕州,那里的春光应比东都的明媚绚烂吧。”

    杜氏的神色意味深长。

    薛思柔依旧低着头:“这些年过去,快记不得了。”

    “积香寺中的牌位,祭拜的是裕州亲长吧。”

    她都知道。

    三年前,她在东都看到正在被发卖的盈华,面前的姐姐粗布麻衣,枯黄瘦弱,如物件般被人挑拣,薛思柔跪在地上求着杜氏,才勉强让盈华进府,做个粗使丫头。

    她如今不叫盈华。

    “柳絮。”

    她叫柳絮。

    柳絮不认命,三年来她从一个粗使丫头到颐香堂的侍女,吃了不少苦头,可她没叫过苦,也没有怨怼。

    薛思柔人微言轻,连自己都顾不得,更何谈其他。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攒些银钱给她,能让她衣食周全。

    柳絮捧着描金的小盒子,摆到薛思柔面前打开,然后看着杜氏阴沉的脸色,惶恐地跪到地上。

    杜氏转过身来,又恢复宽厚慈爱的模样。

    她慢条斯理的拿起银票,淡淡地说:“这是三张百两银票,还有柳絮的身契,事成之后,她便可以回裕州去,可若不成,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薛思柔看着跪在地上的姐姐,卑微在尘埃里的奴仆,这本不该是她的命。

    这些年来,柳絮受的苦楚,是自己的千倍万倍,多少个日夜里,薛思柔为此辗转反侧,这是她欠盈华姐姐的。

    杜氏拿着柳絮要挟她。

    这是薛思柔最大的软肋。

    薛思柔跪在杜氏身前叩首,坚定冷静地说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杜氏满意的点头。

    在这样的大宅院里,弄死一个下人是何其容易,更何况是柳絮这样的孤女呢?比死更痛苦的是生不如死,杜氏告诉过薛思柔,她对周乘的心慈手软,都会变为折磨,落在柳絮身上。

    逃不掉的。

    薛思柔俯首在地,热泪满眶,不敢落下。

    她的任务是嫁给周乘,用尽办法毁了周乘。

    重病也好,痴傻也罢,然后慢慢的痛苦的死去。

    这一切都是周乘继母的阴谋。

    薛思柔是他们共同的棋子。

    周乘是周府长子,为周大人结发妻子温氏所出,周乘五岁时,白氏病故,三个月后另娶白氏为续弦,四年里,白氏育有儿女一双。

    所以白氏必须除掉这么优秀的周乘,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周府的官爵和财产。

    而让高官厚禄,风光无限的周乘,娶一个小门户的养女,是白氏对他的挑衅和侮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切尚轮不到周乘自己做主。

    她与柳絮同时抬头,四目相对。

    柳絮也是那样的坚毅,她用眼睛告诉薛思柔,所有的事情都会有转机,不要认命。

    杜氏居高临下的看着薛思柔,眼里是成功在即的喜悦:“薛府给你富贵体面,此番也不算委屈,即便周乘死了,你也是周家的媳妇,日后也是锦衣玉食,富贵无忧。”

    可薛思柔不想要所谓的荣华富贵。

    她一定会毁了周乘,然后与姐姐一起回裕州老家,乡野之间,粗茶淡饭,自在安宁。

    “都别跪了。”

    杜氏也在她们起身时,收起得意之态。

    她拉着薛思柔的手的刹那,真像个慈爱的母亲:“嫁去周府的嫁妆,已经替你备好了,不日定然将你风光大嫁。”

    薛思柔可以感受到,杜氏手中的寒意,她不能将手收回,就像在府中无法摆脱她的桎梏一般。

    门外风声愈盛,吹得堂内烛火摇晃,寒冷而鬼魅。

    好不安宁。

    薛思柔心中冷笑,如果没有周府,薛照隐早死了。

    不论是为谁的棋子,她都是最重要的那一颗,倘或事情败露,以周乘的杀伐和手段,定然是活不成的。

    这丰厚的嫁妆,难倒不是她应得的报酬吗?

    薛思柔低眉,逼着自己露出乖顺地笑容,陪她演一处情深意厚。

    “夫人与大人这般待我,叫我如何报答?”

    她说着,竟真有两颗眼泪滴落。

    在他们眼里,薛思柔胆小,柔顺,没有主见,是一枚极好的棋子。

    杜氏满嘴的恩义不舍,可眼里的恶毒与得意,是掩不住的。

    人非草木,也非戏偶,杜氏自然也没办法将贤良淑德演的滴水不漏。

    薛思柔全部看在眼里。

    这样的戏,薛思柔不想演了,杜氏更不想演。

    杜氏看着外面黑透的夜色,对她说道:“你在外车马劳顿,快回去好生歇息吧。”

    薛思柔眼里闪过一抹讥笑,而后行礼拜别。

    走出颐香堂时,裹挟着寒湿的风吹在她身上,灌满衣襟胸口,刺入肌肤的冷。

    薛思柔不紧不慢的走在风中,肩背松垮下来,暗暗舒口气。

    灯影照着,枝叶婆娑作响,总是有几分凄凉的意味。

    昏暗夜色里,一切都是模糊的,薛思柔仰头露出惬意的微笑,她是期待离开这里的。

    即便周乘不喜欢她,她也是府宅的女主人,日子总要比这里松快。

    万一,周乘是个好人呢?

    “七娘!”

    是柳絮。

    她焦急仓皇的站在原地,风凌乱她的发髻衣衫,见薛思柔回头,又笑了出来。

    薛思柔又惊又喜,快步迎上去:“姐姐!”

    柳絮见她如此,心中也松了口气。

    她从怀中取出一条盒子,塞到薛思柔手中:“我不能轻易走动,许多话也难对你说,这是我为你备的及笄礼和嫁妆,虽微薄,但也是我做姐姐的一份心了。”

    是一对赤金簪子,素净雅致,很衬她。

    薛思柔的手微微颤抖,她蹙眉看着柳絮,眼里是愧疚和感动:“姐姐在府中不易,这是何其贵重,你怎么糊涂了呢?”

    柳絮笑言:“傅氏一门只剩你我,家让我代行长辈之职吧。”

    她为薛思柔戴上金簪,华光流转在乌发间,当真是好看。

    薛思柔笑着,眼泪还是成串得落下来,攥着柳絮的手:“姐姐总是这样对我,叫我如何偿还?”

    柳絮细心的为薛思柔擦去眼泪,温和地说道:“你我之间,不要说这些,别为我忧心,放心去吧。”

    八年来的苦楚还少吗?

    她们站在风中,伶俜瘦弱如飘萍一般。

    “林妈妈向来严苛,不能再多言了,你且去吧。”

    柳絮依依不舍的松开薛思柔的手,目送她离开。

    薛思柔没有回头,她要往前走,脱离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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