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方歇,晨雾未散,兆京城即将开始一日的喧嚣。

    客栈外停着两辆马车,帷帘一白一青,华冠盖顶,锦幔雕栏。

    任知宜披衣坐起,揽镜自照。

    镜中之人乌发如瀑,披垂于双肩,面容未施粉黛,肌肤盈白,仿若凝脂。

    只是神情郁郁,少了几分笑容。

    宝珠为她盘起长发,左右三层环髻,错落有致,秀雅精巧,梳得是兆京城时下最流行的长乐髻。

    “小姐,咱们的银子本就剩得不多,为何还要雇两辆这么贵的马车?”宝珠问道。

    任知宜走到窗棂前,窗外雾色微蒙,“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若你一身素衣,又无车马代步,恐怕连他们府邸的大门都走不进去。”

    她拿出之前准备好的碧玉钗,插在宝珠的鬓发间,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不止是我,你去博文斋谈生意,同样要妆扮一番,这样才不会让他们看轻了你!”

    宝珠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是担心会把小姐交代的差事搞砸。”

    任知宜纤指抹上口脂,在宝珠的唇瓣上轻轻一点,立添三分娇艳,“在对手面前露怯,可是行商的大忌!”

    “小姐为何不亲自去?”

    任知宜淡淡一笑,“这你就不用管了!按我说的去做就好……”

    兆京府尹的府邸离客栈不远,行过两条街,拐进一个狭长的巷道便是。

    车夫勒马而停,“小姐,到了!”

    任知宜轻启帷帘,露出一张娇花照水的芙蓉面,她拢了拢青色羽纱披风,撩起云纹花间裙摆,袅袅婷婷地下了马车。

    刘府的门房见状,忙不迭地奔到她面前。

    任知宜温声道,“家父是灵州长史任平,应刘世伯之邀,特来拜会!”

    庭深院长,曲径扶疏,花园回廊旁假山林立,错落有致。

    门房一边殷勤领路,一边解释道,“北面是府中厅堂,东面是老爷的书房,南面是两位少爷的书阁。”

    三进的院落,他们一路沿回廊而行,任知宜轻声问道,“刘世伯不在书房?”

    门房手指前方的阁楼,“老爷说,让姑娘先去书阁,直接将东西交予大少爷即可。”

    任知宜捏紧怀中的匣子,心中一惊,“莫非……世伯有公务缠身,抽不出时间见我?”

    门房笑笑,却不说话。

    任知宜心领神会,拿出些许碎银子,轻声笑道,“这位小哥,今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与世伯当面商谈……”

    门房从容地接过银子,低声道,“姑娘放心!这一年之中刘府的人情琐事,都是大少爷拿主意。他的意思,就代表我们老爷的意思!”

    任知宜闻言微愕。

    门房小声问道,“姑娘带的东西可是字画?”

    “是!”

    “我们大少爷精研书画,一眼便可辨识藏品真伪……所以,姑娘有什么难处,直接告诉大少爷即可……”

    “原来如此……”,任知宜暗自思量,看来刘府尹能不能答应帮她爹,就看这幅画在这位大少爷心中的分量了。

    二人正走着,迎面有人走来,似是刘府的管家,步履匆匆,神色焦灼。

    管家怒气冲冲,说马上有贵客临门,骂门房不在门外侯着,居然还杵在这里。

    门房吓了一跳,顾不得给她指路,撂下一句“前面左拐就是书阁”,飞也似地离开了。

    任知宜沿着门房所说的方向,找到刘府的书阁。

    书阁分二层,一层地阔,外有檐廊,内有厅堂;二层窗牗紧闭,是藏书之所。

    她低着头拐出廊道,不料此时有人从书阁中走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

    她躲避不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怀中的长匣摔飞出去。

    画轴骨碌碌滚出来,露出画作一角。

    任知宜顾不得摔疼的腿,赶忙捡起画。

    她低头细心检视,瞧见画轴背面沾到少许灰迹,气得眼尾发红,脱口而出道,“你走路不长眼睛吗?”

    一双黑色厚底皂靴走到她眼前,任知宜的视线顺着石青色素面直裰向上移去,心中咯噔一下。

    男子玉冠束髻,眉宇间仿若峨峨青山,似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他的身后站着一位白衣男子,与其年龄相仿,虽不若他俊美无俦,却也是潇洒俊逸。

    ……

    听门房所说,刘大人的两位公子正是弱冠之龄,相貌俊秀……

    任知宜捏着卷轴的指尖微颤,因怒气升腾的血色渐渐消退下去。

    与她相撞的男子蹲下身来,和言问道,“姑娘手中拿的,可是董其开的《松枝词》?”

    任知宜抬眼,此人眸色温和,还有一种猝然临之而不见惊色的沉静。

    仅凭画中一角的题词就能辨认出是董其开的《松枝词》,不愧是自小精研书画,难怪刘府尹会这么信赖这个儿子……

    “刘公子好眼力!”任知宜起身轻整仪装,温婉笑道,“刚才一时情急,多有失礼,请公子勿怪!”

    卫枢眉宇微动,继而和言道,“不怪姑娘,是在下差点弄坏了姑娘的珍品。”

    言辞切切,尽显君子端方。

    画轴展开,画中青松俊立,苍翠挺拔,虬枝从山岩中盘旋而起。

    “公子觉得此画如何?”

    卫枢神色温和,“笔锋精妙,静中取动,不愧是书画大家之作。”

    “公子喜欢就好!请公子笑纳!”任知宜唇角含笑,卷起画轴,顺势双手奉上。

    卫枢眉头轻蹙,“在下不太明白姑娘的意思!”

    任知宜一怔,指尖顿了一下。

    她轻轻拂掉画卷上刚刚蹭上的灰迹,浅笑道,“公子请看,此画绝无半点瑕疵……”

    卫枢凝眉不语。

    任知宜的笑容微顿,“听说公子精通书画藏品,须知这幅画可是董其开晚年最出色的画作,市面上的价格绝对不会低于一万两……”

    卫枢眸色微变,声音不疾不徐,“此画既然如此金贵,姑娘更要妥善保管……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等等!”任知宜见他真得对画毫无兴趣,心中一急,伸手拦下他。

    她咬着下唇,轻声道,“公子是不是怪我刚才出言不逊……”

    “若是因为这个……”

    任知宜陡然跪在地上,俯首叩拜,“我给公子下跪赔礼……”

    …… ……

    四周空静,仅闻簌簌风声。

    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半点情绪。

    “请问姑娘府上是……”

    任知宜双手擎着画轴,跪地不起,“家父是灵州长史任平,与世伯是昔日同窗,如今深陷囹圄,正等着世伯搭救,还请公子垂怜!”

    她继续道,“世伯曾在信中提过,他极钟爱董其开的画……不如请公子先收下画,让世伯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卫枢长眉微压,丝毫不为所动。

    任知宜心凉了半截,沉声道,“若是公子不满意这画,有什么其他要求……请尽管直说!”

    卫枢缓缓开口,“你打算让我们如何搭救你爹?”

    “我爹的案子传至刑部已有半月,若是能重审当然最好,若是不能,希望世伯能帮忙让刑部方面将案子押后,拖延数月。若有用到银子的地方,绝不会让世伯为难。”

    卫枢神情莫测,辨不出喜怒,“任姑娘,须知行賕官员乃是重罪!”

    任知宜一怔,旋而笑道,“公子说笑了!不过是送予世伯的谢礼,怎么会是行賕!

    更何况……灵州离京城路途遥远,哪有人会关心灵州发生的事情!”

    此时,北面厅堂传来一阵嘈杂声,喧哗中夹杂着众人疾行的脚步声。

    听声音,大概是管家所说的“贵客”临门了!

    卫枢沉吟片刻,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任知宜,缓缓地将画接过来,递给了身后的白衣男子。

    任知宜见他收下画,又惊又喜,深深地作了一揖,“多谢公子!”

    远望长空,雾霭散去,午时天光扶摇,正是春日晴暖之际。

    任知宜步履轻快地走出刘府,站在门口等了片刻。

    不远处传来宝珠的声音。

    “小姐!小姐……”

    宝珠从马车青色的帷幔后露出头来,神情雀跃。

    另有一辆马车停在旁边,车毂坚实厚重,却无半点华饰,想来马车主人是一个不求显达的务实之人。

    帷帘掀开,车内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宽额方脸,一脸的福相,正是兆京最大的书坊博文斋的东家陆三爷。

    他看到任知宜,微怔了一下。

    眉弯如月,似蹙非蹙,双眸好似灵山净水,好清雅的样貌!

    陆三爷很快恢复了常色,“在下陆业,不知姑娘与刘大人是……”

    任知宜笑得落落大方,“家中与刘府是世交。”

    陆三爷抚着短须,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在下想与姑娘谈谈生意,不知姑娘能否移步博文斋?”

    任知宜莞尔一笑,“宝珠想必已经将东西给三爷看过了,三爷直接开个价吧!”

    陆三爷微微一愕,接着笑道,“姑娘倒是快人快语,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比了个“一”的手势。

    任知宜浅笑着摇摇头,“两千两!”

    陆三爷笑容一滞。

    任知宜说完,径直上了马车,“若是三爷改了主意,可以派人去悦昇客栈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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