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宜第四年冬日,天冷到出奇,许多人猜测继1975年那场大帽山飘过的毛毛雪籽后,还会不会再落一场洁白,哪怕雪花碎小渺茫。

    肉桂热红酒香味弥散至鼻尖时,林婼正在挑选礼服的指尖顿了顿,倒不是因为这醉人的甜热气息,而是窗外墨空突然炸开金色烟花,漫天绚丽如火树。

    高层公寓暖气开的很足。

    她停下因挑选礼服而审视考量的姿态,赤着长腿走到很巴洛克风的窗边,羊绒地毯让人生出虚浮感,这样纯粹金色的烟花,很难不让她想起四年前有人不惜在贫瘠的学生时代,把辛苦赚来的钱用以买昂贵金色烟花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

    身后佣人端来热红酒时,恭敬交代,“小姐,夫人的车已经等在楼下了,她请您务必换上得体的礼服。”

    林婼接过高交玻璃杯,轻晃粘稠流动的暗红色液体,垂眸漫不经心地睨了佣人一眼。

    费伊是秦冠英指派的管家,自林婼来港宜上大学开始就一直负责她的各种事宜。

    “她在教我做事?”

    少女妆容精致,冷眸挑起时极具凌厉轻蔑感。

    林婼上次随秦冠英出席顶峰法律年会时,很随意地穿了件老旧起球的灰毛衣,坐在一堆澳洲白祖母绿名流中微微外放着玩植物大战僵尸,已经是顶尖学府院士的秦冠英在台上气到念致谢都脸色铁青。

    费伊深谙这对母女之间的较量与暗潮,低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个沉稳的中年管家不动声色地暗示她,“温小姐也赴宴,夫人派司机已经提前去接她了,听说是穿了酒红色的大拖摆,很隆重。”

    窗外烟花渐渐熄灭,林婼浅酌几口热酒,热意自舌尖往下蔓延,她肺腑都生出了些松快惬意,听到闺蜜温甜也在,少女黑眸浅淡明亮了些,起身指着衣橱中那抹纯白色。

    “就它吧。”

    费伊望过去,是件白绸面长裙,抹胸修身设计,不加修饰却在面料上宛若珍珠光泽般华贵,她在确定这条裙子是今年Elite Elegance足够有分量的新款后,才点头服侍她穿上,同时给身后助理使了个眼色,暗示她提前告知秦总。

    冰凉的宝石耳坠贴在侧颈那刻,一直阖着眸子任她装扮的林婼忽然睁开双眼,鸦黑色纤长睫毛抬了抬。

    “这场晚宴真就是接风宴?”

    林婼勾唇,似乎猜出了什么,温甜是高奢代言人,她出席可能只是为了展示珠宝的工作,秦冠英一个搞法律的院士,八竿子打不着时尚圈,为了个接风宴还不至于肯屈尊降贵去讨好她的朋友。

    只是有温甜在,她就一定会为了给闺蜜这个面子认真出席。

    秦冠英这个老妖婆到底搞什么?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出席能帮她打赢大官司啊?

    神经。

    唇瓣抿了抿,林婼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管家看。

    费伊心里咯噔一下,向来老练精明的她也在林婼露出这种表情时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会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动静。

    汗流浃背的瞬间,费伊脑海里就闪过眼前这个看似优雅文静少女干出来的事:包括但不限于用打火机点老教授的腋毛、在生日宴上点某个黄软件,让一堆穿爱马仕带昂贵珠宝的豪门吃菌汤锅外卖、在舅舅舅妈金婚游轮派对上拉《二泉映月》、在庆祝案子成功的高奢酒店点菜时大声嚎啕她要吃烤蚂蚱!

    总之,只要是她不顺心,就总是能以各种发癫的方式让秦冠英颜面尽失,情绪状态稳定的堪比巴以冲突。

    酝酿片刻,费伊勉强笑着,“对,只是秦教授看重宋家。”

    林婼指尖转着戒指上可旋动的红钻,无所谓地耸耸肩,“她什么心思我不关心,毕竟,我也有事求她……”

    港宜隆冬的夜,白气出口涣散在朦胧氙灯光芒中,宛若高温烧融金子后肆意挥洒的烟花已然熄灭良久,无月无星的夜更加寂静。

    前任检察官、赫赫有名顶峰法律总裁秦冠英的独生女,内地富豪林家的大小姐冷空气过敏这事是圈内多数人都知晓的,所以她住的公寓楼,整个奢华的一楼特意开辟了一个停车场以方便她下了电梯就能直接进到暖气很足的车厢里。

    随着玻璃电梯缓缓降落,从俯瞰港宜繁华璀璨的星河夜景到渐入其中,楼下那台低调锃亮的黑色宾利已经被司机打开恭敬迎接她的到来。

    费伊送她上车,又仔细放好白色裙摆才放心退后一步,又礼貌地同后座另一侧的酒红礼服少女颔首,“温小姐,have a good time.”

    关上车门,她的闺蜜温甜正补着口红,上下打量林婼后,很夸张的语气,“我的天,到底什么接风宴啊?你都穿成这样了?”

    不怪温甜惊讶,而是林婼平时穿衣风格很中性,而且一成不变的黑色,黑色卫衣、黑色大衣、黑色冲锋衣、黑色体恤等等,就是再正式的场合,温甜看到的林婼也只是穿了件吊带黑短裙礼服。

    林婼慵懒地裹上绒毯,手里攥着发热玩偶,“我求人办事啊小姐,秦教授让我穿的。”

    “求人办事?”

    林婼认命地点头叹息,歪头无聊地翻出温甜包里的充电线,然后插进车内充电头,又取出耳机,“不敢想这三个小时我该怎么活。”

    骑车很快驶进繁华街道,透过磨砂玻璃,街灯光芒显得沉沉浮浮。

    温甜点头附和,“也对,这可是跨年夜哎!我本来应该和男朋友一起去坐摩天轮的,结果一个电话让我全妆爬起来工作。”

    林婼幸灾乐祸笑起来,“听你这样说我就心情好多了。”

    “嗯?”

    她和温甜是两个极端,温甜是大学四年,和同一个人谈了四年,她则是自己一个人单了四年,彼时临近毕业,好闺蜜几乎已经和男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自然也关心起了她这棵铁树。

    温甜揶揄她,同时报复她的幸灾乐祸,“你穿这么美,联系方式会被要到爆吧?嗯?我倒要看看今晚谁比较有本事要来林婼的联系方式。”

    “没事,谁要我都会给。”

    全部给温甜的就好。

    林婼勾唇,阖着双眸假寐,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灯光下投落浅淡阴影。

    知道她留着什么后话,补完珠光色唇釉的少女勾唇一笑调侃,“哦?是吗?那你的那个……橘子海同桌,知道了……不会生气吧?”

    骑车转了一个弯,加速驶过绿灯,窗外光影浮光掠影般飞速后退,远处钟声缓缓敲响,一声一声往心底里震。

    林婼双眸忽然睁起,指尖僵硬在温热的陶瓷玩偶上,哪怕是闺蜜间的打趣,可她在听到那五个字时还是愣的说不出来话。

    —

    没想到封存多年的烟花在被打火机点起引线那刻还是绚烂盛大照亮夜色,像好几阵金色流星雨。

    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银质的打火机壳被叩起,齿轮发出轻微脆响,地上放空了的烟火纸片零零散散浮在温泉上,穿黑色冲锋衣的青年自嘲一笑,从容淡漠地把打火机收进口袋。

    放烟花的动静立即惹来别墅佣人的注意,跑过来看见是他,都没敢上前劝这很不得体的行径,还是管家郑伯犹豫再三,上前给他端了杯热酒。

    “少爷,先生很快就到,天冷,您再稍等片刻。”

    即使这样说着,一行人也没有丝毫要请被称呼少爷的人进去的意思,他这样的身份,就连郑伯,在没有得到明确指示的情况下也不敢请他进去,寒风瑟瑟的夜,就只是让他等在这里。

    青年穿简单的黑色冲锋衣,全身上下只有身侧系着的小型观云望远镜有稍许的亮色。他高挑却显得有些寂寥,像是不惧冷地迎风站在喷泉处,神色很淡漠。

    “不要紧,我只是来拿奶奶的骨灰。”

    郑伯点点头,“节哀。”

    青年没再开口,倒时差带来的眩晕感让他有些恍惚,许一风神色缄默地盯着漂浮在水灯光亮处的烟花纸屑。

    从天宁到港宜,从大巴到轮渡,他隐约记得那年为了抢到年初一的票彻夜未眠的夜晚,没有舍得买十快钱的面包却把高三寒假兼职赚来的四千块钱全部买了昂贵的金色烟花,本意是留下两个等春天再放一次,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四年……

    大抵是那年他没有等来春天。

    烟花落尽的黑夜,因为职业的惯性,许一风掏出随身常带的天蓝仪去对比此时冬日港宜的夜色。

    已经是黑色的46度蓝。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青年都会记录特定时刻的天空蓝度和云层形态,可其实港宜对他来说,不算是新地方。

    轮胎在地上重心下压发出摩擦声,一束刺眼亮光照过来,许一风微微眯了眸子。

    “哼。”

    冷肃的中年男人在看见他时,眉宇染上难以压抑的厌恶,他接过佣人递来的火,深深呷了口香烟,吞云吐雾间对着青年的方向冷哼一声。

    “突然回来做什么?”

    他走近,许一风原本淡漠的神色动了动,皱眉盯着他的烟。

    “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抽烟。”

    他对烟味的敏感和惊惧几乎到了骨子里,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那年暴雨里女孩因为过敏窒息而紫红的脸,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中年男人只得把掐灭,冷眼扫了他片刻。

    “到我书房里说。”

    许一风半张脸隐没在衣领中,露出的眼睛狭长深邃,开扇窄而深的双眼皮下,眼睫为他遮住大半的神光,整个人显得有些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的冷。

    跟着许廷敬走时,又一辆豪车同他们缓慢地擦身而过,车灯明亮,堪堪照亮许一风前面并无人提灯的路。

    许一风听到两句女孩子的闲谈。

    “若若,你说,港宜今晚会落雪吗?”

    接话的人笑了一声,声色清冷散漫。

    “港宜怎么会落雪呢?”

    人和汽车擦身而过,声音入耳,许一风眸光微动,眉宇像被碎雪轻盈拂过,留下湿润冰凉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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