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并不在此处,这所洛可可式的别墅是港宜宋家新宅,一部分区域赠予许廷敬作为港宜私人住宅。

    深檀色的柚木地板,于吊灯之下光泽幽暗,许一风走进去,厚重书籍在潮湿气候中泛出微微腥闷气味,压抑着人不得不低眉顺眼。

    “下次不要这样突然回来,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和我讲。”

    许廷敬语气冷硬,钢笔不满地瞧着桌面,不知情的人听他们的对话,绝对猜不到他和许一风是父子。

    “没有下次了。”

    许一风仍然是半张脸都掩盖在黑色衣领中,冬季在新西泽州带帽子的习惯也被他保留到此时,包头帽前沿拉的很低,几乎让人看不到他的脸。

    青年声色很淡,丝毫不因被嫌弃驱逐而有半分难过不满。

    如果不是知道奶奶的死讯,如果不是临至圣诞节,学院送给他的礼物恰恰是一张从新西泽州到港宜的机票,他大概永远也不会踏足此地。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让你提前说,我是你父亲,你有什么事需要,还是可以来找我。”

    青年的态度比他还要冷漠,许廷敬心下不爽,整理着书桌上的文件,又随口道:

    “还在念书?现在在哪里念书?”

    “我只是来拿奶奶的骨灰。”

    他不愿意同许廷敬再多交谈半句。

    许廷敬抬头看了他一眼,话未尽却不再说了,淡声交代,“你等我处理些事,会吩咐人带你去取。”

    “嗯。”

    “几点的飞机?”

    “明早七点。”

    许廷敬点点头,他不愿意多待一刻,正如他意。

    他收起钢笔,不再看青年一眼,径直离开。

    书房里有残存尼古丁的味道,许廷敬向来烟瘾极大,许一风偏头出去,安静地立在通风的走廊上等着。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几个工人搬着梯子路过。

    “嘿!帮个忙呗。”

    白色梯子被鲜花簇满,三个人搬的气喘吁吁,青年护好系在身侧的观云望远镜,很配合地帮他们搬起最沉的那一角。

    几个搬运工人吃了一惊,眼前青年看着瘦削,却如此精壮有力,手中的力度明显轻了不少。

    “谢了靓仔,搬到一楼大厅就好咯。”

    许一风未置一词,只是跟着他们走,像台很听话的机器。

    几个工人边搬边讨论。

    “就差这个梯子就完工了咩?”

    “对啊,嗐,有钱人就是阔绰,我婚礼都没这么隆重,他一个表白现场布置成这样。”

    “啧啧,下辈子吧。”

    许一风听着,大概知道了今天这里会有场隆重的告白仪式,梯子上的玫瑰明艳热烈,他不由思忖着这场表白应该会成功。

    —

    别墅一层,两个小姑娘还在为港宜会不会落雪掰扯不清。

    舞会已经进行到一半了,大厅很热闹,不断有佣人过来新添蛋糕和酒水,硕大的智利车厘子不要钱似的摆成一棵圣诞树造型,特意过来演奏的小提琴手竟然是茱莉亚音乐学院的教授,到底是谁的接风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场派对确实规格极高。

    根本不存在有太多搭讪的烦恼,故而她几乎是和温甜坐在酒台闲聊了许久。

    “我就出生在港宜,除了高中,几乎全部在,从来没见过下雪喽。”

    林婼把半杯威士忌一饮而尽,明知道很无聊,却还是有一句没一句试图和温甜讲清楚港宜这种气候。

    “你知道港宜有句名言吗?”

    她咽了酒水,耸耸肩问。

    “什么?”

    “就是港宜下雪就表白。”

    “啊?”

    同林婼的随意松弛不同,温甜恪尽职守一个代言人此时此刻该有的仪态,却还是忍不住暂时躲掉社交,陪林婼讲讲话。

    作为林婼唯一的闺蜜,她能察觉到她最近的情绪低落。

    林婼故意卖关子,晃了晃酒杯才说,“因为港宜根本不会下雪,所以根本不会表白哦,都是喜欢演苦情剧学生的名言啦。”

    温甜笑了笑,还是亮着星星眼,“可是真的好希望港宜下雪,今年那么冷,说不定一阵寒流飘过来就真的下雪了。”

    看来是不可能让一个外地人相信港宜不会落雪的事实的,林婼有点无奈。

    “小姐,你这话就像是我们早年间追的三流言情小说,主角是大律师,设定是雷厉风行从业多年零败绩,还有那句就没有他打不赢的官司一样荒谬。”

    这句话成功把温甜逗笑,酒红色礼服少女刚噗嗤一笑,歪头问,“哦?那林大律师有过败绩吗?你不是就没有失败过吗?”

    林婼仰头,实事求是地说,“可自从我拿到律师证后就打过两场官司哎,一场是证据充足的情况下打我爸公司的,一场是帮植树工人追工资的,如果这再有败绩……我就不用在港宜混了……”

    “噗哈哈哈,没事,我相信你以后肯定也会是从无败绩的大律师,cheers!”

    酒杯相碰发出脆响。

    林婼笑着摇头,“赢有赢的好处,输有输的教训。”

    从无败绩的律师,大概率是固步自封的人呢。

    她不想再做停在原地的人了,从明年开始,林婼低头看了看手表,离明年只剩四个小时了。

    皮鞋踩上白瓷台阶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穿英伦西装的男人走近她们,左胸口袋处别了漂亮的玫瑰。

    “Hello,温小姐,抓到你偷懒了哦。”

    温甜转身回头,林婼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漫不经心瞥了来人一眼。

    脸上笑容收的干干净净。

    温甜象征性地打招呼,“嗨,好久不见啊宋少。”

    “好久不见就逮到你偷懒哦,珠宝展览人不去交际却在这和闺蜜闲聊?”

    男人长的周正乖巧,只是内勾外翘的丹凤眼给人一种笑着也神秘莫测的感觉,他本意不过是想把温甜支开。

    然而林婼却不吃他这套,“宋子澄,你不会觉得你很幽默吧?你是小甜的上司啊?Stellar Gems你家开的?有本事你买一套?”

    澄之一字少用于名,在港宜这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圈子里,以澄为名,仅仅希望后代天真清澈,是金字塔上大富大贵之家才有的底气。

    宋子澄低头看着林婼,勾唇一笑,带了些宠溺的意味,“两年没见,你呀你,还是那个脾气。”

    他回头去看温甜,“好,我买一套,麻烦温小姐了。”

    温甜代言的高奢珠宝一套近乎千万,温甜走后,林婼这才终于正眼看了他一次。

    “不嫌贵?”

    “送给喜欢的人只嫌轻了。”

    宋子澄始终淡淡笑着,目光一刻也不从林婼脸上移开,两年没见,少女几乎没有变化,依旧美神降世般出众,那种清冷厌世的气质,比起任何文艺明星也毫不逊色。

    林婼没明白他的意思,“嗯?买首饰送女朋友啊?那早知道坑你多买几套了。”

    “如果她答应做我女朋友的话,她爱买几套就买几套喽。”

    林婼嗤笑,她总觉得宋子澄说话有些装十三的嫌疑,自觉无趣,四顾后提起裙摆打算去找秦冠英。

    “若若,这么久没见,不抱一下吗?”

    若若是她的小名,现在除了温甜,很少有人喊,宋子澄骤然的越界让林婼眉头狠狠皱起。

    “发什么癫呢?跟你很熟?”

    林婼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个接风宴接的是宋子澄,听说刚从波士顿留学回来。

    宋子澄被她骂了也不觉得难堪,反而抱着手臂上前,若有所思问,“还喜欢看金色烟花吗?我带你去看?”

    找秦冠英不急于一时,听到金色烟花,少女心弦微动,既然宋子澄是宴会主角,她来都来了,一直扫兴也不好,于是林婼点头放下酒杯。

    “走吧,待着也是待着。”

    宋子澄绅士地抬起手臂让她挽着,林婼只得搀上去。

    一层是巨大的宴会厅,香槟玫瑰装点之下大理石台面熠熠生辉,室内中心是以人工植被的绿地喷泉,天然一个小小的舞台。

    宋子澄带她径直走到草坪中间,乐队的旋律忽然变换,由欢乐变为浪漫缱绻,小提琴的声音,带着深深思念。

    《爱的赞礼》在这样的场合下,得天独厚。

    现场好像启动了什么暗号,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把目光投向舞池中央。

    林婼皱眉疑惑,“他们怎么了?”

    她扭头看向宋子澄,对方则一脸心知肚明的表情。

    “你搞什么?不是要带我去看烟花吗?”

    宋子澄勾唇,缓慢的打了个响指。

    挑高十五米的穹顶,最顶峰的玻璃被按下夜空键后,慢慢由建筑色彩变为透明,直到映出黑色天空,几秒后,漫天金色烟花盛开在正上空,金芒如淋落的大雨经久不息,穹顶之下的人好像置身在烟花中心,美的如梦似幻。

    用来放气球的梯子也在此刻被成功搬到楼下,舞池中央的白裙少女太过瞩目,穿黑色冲锋衣的青年,猝不及防地将她映入眼帘。

    少女纤瘦窈窕,微卷的黑发映着白裙,美的如此圣洁高贵。

    似乎有电流从心脏经过,整个心肌都紧了起来,许一风心跳慢了半拍,手中紧握的梯子无声滑落。

    身边工人连忙去捡,又不满地责怪他,只是他统统都听不见了,浪漫的音乐、烟花的响声、人群的躁动,还有自己的心跳声,他统统都听不见了,全世界好像就只有不远处那个仰头看烟花的白裙少女。

    他滞了许久,心底藏匿多年的希冀也终于像燃放过的烟花碎屑一样,残落几片浮在水里,消逝只是几刻钟的事。

    心底自嘲地笑了一笑。

    你看吧许一风,你失约的烟花,会有别人为她盛放……

    终于,在这场绚丽盛大烟花秀慢慢落幕时,宋子澄单膝下跪,摸出拿了很久很久的戒指,深情款款看向林婼。

    林婼整个人都傻掉了,“你搞什么鬼?”

    “若若,我喜欢你很多年了,去留学这两年我想清楚了,哪怕离你再远,哪怕再久见不到你,我还是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娶你……”

    林婼呆滞在原地。

    随即,尴尬到头皮发麻。

    不是,宋子澄是不是神经?

    她连忙在人群去找秦冠英的身影。

    终于,在二楼围栏上看到了一身干练西装站在宋父宋母身边的秦冠英,她似乎也有点慌,大概是没料到宋子澄会搞这么大动作,但这个慌乱的表情只存在一瞬,就被满意的笑容所替代,侧头和宋母说了什么后,两个人都笑了。

    原来她知道,所以她才一再叮嘱她今天穿着得体。

    林婼气笑了。

    这算什么?商业联姻?政治联姻?用她去借宋家的势?

    秦冠英她妈的把她当什么?

    新做的长甲被她握的生生折断一截。

    情绪在此时此刻失控暴躁到顶峰,宋子澄看见林婼眼睛忽然猩红。

    “若若,我,我是真心的……”

    宋子澄也无措起来,谁都知道林婼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的性格。

    然而忐忑不安之后,却见林婼松了口气,笑的有些勉强,用竭力压制情绪的语气道,“好啊……”

    宋子澄满腹惊喜,眼眶骤然红了,然后激动地起身拥抱少女。

    掌声和音乐同时响起,楼上驻足观看的女人有些愣怔地跟着鼓掌,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这场不出意外的告白仪式,只有角落里的青年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

    除了身体有些失温,许一风感觉不到什么不适,旁边工人见他望着被告白的女孩看,便问:

    “认识?”

    许一风摇头,难得开口,“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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