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坐在斜对角的第二排,是许一风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瞥见的位置,这样的动静虽然轻微,可在秋雨连绵的寂静中,也很容易让人听见。

    这里离市区太远,就连最近的县城也要公交车坐两个小时,这奶茶出现的未免太突兀。

    许一风眉心微蹙,本能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惜隔的太远,他看不清楚林婼手里那杯奶茶是什么样子。

    目光落了片刻,许一风又觉这样时刻关注一个女孩子的举动很不妥当,他强压下心里的异样,又把注意力放在英语作文模板上。

    少年笔尖抵在纸张上,墨色化开一抹晕,他面无表情想,最好明天的考试出的是他背过的作文模板。

    林婼从张语然手里接过那杯奶茶时,只觉得很轻,心里掠过异样,可温热感从指尖漫延而上时她还是没能拒绝这杯香甜。

    窗外暴雨连天,连着几道惊雷砍下来,远山被磅礴紫电染上绮丽颜色,张语然不由屏息凝神,眼底映出紫电光影。

    吸管进入纸杯中那刻,她心里仿佛最后一层关于友情所有的美好也都破了,张语然没再去看,心里突然疼痛,为那些她觉得碎掉的东西。

    想象的奶茶香味没有传入鼻息,林婼呆滞住,浓浓的尼古丁味道从唇中的吸管直接攻陷入喉咙肺腑,她反应过来挪开时,已经吸了大口浓烟,来不及躲闪开来,烟草味又从吸管飘出熏在她面容上。

    电光火石间,双颊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滚烫温度,生理眼泪难以控制地淌落下去。

    林婼慌忙擦掉,她意识还算镇定,这时候第一反应是觉得在班级里如果烟味飘散不太好,于是连忙用胶带黏住吸管。

    烟味已经在她身周飘散,周围人察觉出来异味,都皱眉看过来。

    “林婼,你,你脸和脖子都好红啊……”

    后座的女生诧异开口。

    张语然别过头,忐忑不安地捏着拳头。

    林婼胡乱擦掉眼泪,耳朵嗡鸣起来,只觉得已经不仅仅是脸颊,浑身都开始发热起来,伴随着刺痛的瘙痒。

    此时此刻,心开始慌乱起来。

    多年前在狮子山上,风回溯烟草到她鼻间那刻,上帝没给她反应的机会,窒息感就铺天盖地袭过来,她那时太小,对过敏休克这种事没有概念,只是秦慕则发疯似的抱着她下山求救时,汽车连闯无数个红灯,林瑜琛后怕地抱着她掉眼泪时,她模糊的意识才知道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那时只是嗅了烟草,远没有刚刚直摄入口鼻的浓烟量多,可她这会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窒息感。

    兴许自己长大了,抵抗力变强了。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念头想为什么奶茶吸管里会有烟草味,只是颤颤巍巍站起身,掩住口鼻往外走。

    “婼婼!”

    张语然也连忙起身跟上去。

    从第二排到后门短短几米的路,林婼却觉得没有力气。

    教室寂静,唯闻秋雨潺潺。

    许一风起身,盯着林婼此时此刻的异样,心揪起来。

    “林婼。”

    他连忙过去看。

    后门关着,林婼目光盯住把手,眼看就要拧开时,呼吸道似乎痉挛般抽搐起来,她唇色瞬间煞白无比,胸口像被匕首刺穿,双腿抽掉力气,她本能蜷缩下去,顺着门滑到地上。

    教室目光都聚过来,不少人被她这种反应吓得起身来看。

    张语然连忙扶她,脑子一片空白,“婼婼,你,你没事吧?”

    “快去医务室!”

    许一风眉头紧锁,推开张语然,没多想把人整个抱起来,看她额头疼的冒出冷汗时,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多想连忙就往医务室冲。

    教室一群人呆若木鸡,班长反应过来,急忙去找德育室和伍百泉。

    长廊寂静幽长,窗子映着秋雨朦胧,晚自习的第三节,已然夜色深重。

    许一风心头发紧,双臂把少女抱得紧紧稳稳,大步流星朝前跑,知觉风声呼啸而过,楼梯一层层递进,冲进医务室时,医生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

    校医停下手中的事,连忙摇头来看。

    张语然气喘吁吁,已经被林婼这幅样子吓哭了,“她,她过敏了……”

    许一风把怀中少女平放在医务室的小床上,慌张退到旁边让校医来看。

    林婼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床垫上,额头汗水把白色沾湿了一片,胸口还是疼呼吸道似乎仍旧在不停地发生痉挛,连带着心脏也抽痛无比。

    眼泪把视线模糊一片,她疼的哭出来,手本能地抓住少年的腕骨,不肯松开,似乎企图汲取缓解疼痛的力量。

    许一风仍由她抓着,慌张无措看她此时更糟糕的状态。

    校医也懵了,直觉告诉他应该是过敏引发的哮喘,可能需要做呼吸复苏?可危急关头他不敢浪费时间去做任何急救措施,怕造成学生死亡的案子出现在自己身上。

    “送医院!先送医院!打救护车!”

    哆哆嗦嗦拿起手机,校医犹豫片刻,没有立刻打电话,而是拨通了校领导的电话。

    许一风咬牙,诧异于校医这种态度,推开他怒道,“你到底是不是医生!她快窒息了!呼吸机呢?”

    校医也生气了,放下手机,“我只是个校医!医务室哪里有呼吸机?我说了要去医院!”

    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有十多公里。

    教师楼会议室外,几个班干部面面相觑,谁都不敢闯进去打乱会议。伍百泉的手机调了静音,任由校医和德育室怎么打都没动静。

    张语然眼神慌张,有楚楠楠的事在先,知道这个学校的救护系统是团屎,当机立断同许一风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我们去国道上拦一辆车送她去医院也比在这里等这帮狗领导推诿强!你忘了楚楠楠上次的事吗?!”

    许一风眼神沉冷笃定,点头后,也当机立断把人拦腰抱起不顾一切地冲到外面!

    楚楠楠上次跳楼时,浑身是血地昏倒在草地上,校方领导甚至都吓得不敢上前,连愿意主动开车送她去医院的老师都没有,生怕她死在自己车里担上责任。

    最后是等了近两个小时,救护车来了才开始救治。九十六中,是个利益至上且怕担责任的私立高中。

    教学楼外瓢泼大雨,少年脱下外套挡在林婼脸上,大步踏在积水里往校门口冲。

    张语然也跟着往外跑,暴雨很快让全身湿透,下台阶时一个不小心摔了下去,膝盖破了死渗出血水,她咬牙起身,不知疼痛似的继续跟着许一风往校门口跑。

    保安室一灯如豆,这个点几乎已经上锁,两个看门的保安打着盹半梦半醒。

    窗户突然被人拍的啪啪作响,其中一个保安被吓醒,瞥见是学生,不耐烦骂过去。

    “搞什么啊?谁允许你们过来的!”

    许一风浑身湿透,下意识把林婼抱的紧了些,“有人晕倒了,快开车送她去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保安室也有安保车,此时此刻让保安开车带林婼去医院是最快的方法。

    保安连忙出来,被眼前这情景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我,我可不能擅离职守,是要担责任的,得让她写假条给班主任签字,然后我们才能让她离开去医院……”

    许一风被气笑了,狠狠推开保安,眼神决绝,“她要是出什么事,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说着,少年抱紧怀中女孩,根本不管围满花蓠的铁栏墙有多高,一个箭步上前,整个人犹如一头要营救伙伴的猛兽,高高跃起单手拉住尖锐墙锋,腰腹同时发力,眨眼之间就踩在高处。

    感应警报瞬间被触响,一声又一声响彻整个暴雨中的校园。

    林婼被这警报声惊起意识,鼻间是少年身上的薄荷味道,因为绞痛和窒息而瘫软的身体正被一双手臂紧紧抱着,而这双手臂的主人似乎正在费力做某种攀爬的动作,虽然艰难,可他一往无前,为了自己。

    视线被他的外套遮住,林婼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嘴边满是雨水和眼泪混合而成的苦涩。

    “许一风……”

    她咧开唇,费力出声,却被雨声淹没,小指一点点扒开眼前衣服时,雨水侵入视野前,她望见雨幕中的漆黑天幕和少年为了她决然坚毅的神色。

    铁栏墙顶,许一风让自己的后背靠外,下了一点距离后,把少女牢牢圈在怀里,然后义无反顾跳下去。

    失重感让林婼本能闭上眼睛,心里却没有什么恐惧,落地时,她侧颜贴在少年心脏处,听见那里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许一风落地后,连忙起身,再次用外套裹紧已经昏迷的少女,离弦的弓箭般冲向最近的国道。

    保安懵掉,连忙去喊,没走几步又赶紧回来打电话给校领导。

    张语然站在暴雨里,攥紧衣袖害怕地啜泣起来,想要继续跟上去的脚步顿住,她理智地想到明天还要考试。

    林婼考不了的话,她就是女生排名第一。

    她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第一吗?

    滂沱山雨中,张语然哭着转身回头,闭上眼把要圆的谎反复心中默念。

    是陈烃做的,整个班里只有陈烃有烟,她的奶茶是陈烃送的,是陈烃在吸管里放了烟,是他为了捉弄林婼,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和林婼起争执,所有人也都知道陈烃带了烟。

    对!就是陈烃做的!

    她和林婼是好朋友,她怎么会伤害林婼?

    .

    这条路自他从约旦回国以后走过很多次,天宁也是他唯一熟悉的国内城市。

    少年发丝被打湿,雨水顺着额前往下落,那条是不是嗡鸣的,通往高速公路的国道上从前车流量很大,可此时此刻大雨中的深夜,车流量陡然减少了很多。

    许一风擦掉眼周雨水,把外套平铺在地上,尽量让林婼平躺着,然后伸手朝路中央拦车。

    “可以停一下吗!这里有人晕倒!”

    一辆辆汽车在雨中穿行而过,带起雨水澎溅。

    “可以停一下吗!有人晕倒!”

    眼看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仅有的几辆车没有任何一个为他们而停留。

    许一风咬牙,心里发颤,继续大喊,“停车!停一停!有人晕倒!可以送我们去医院吗!求求你们——”

    少年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猩红,然而回应他的只是雨声和疾驰而过的汽车声。

    汽车驶过后,四周又陷入漆黑,天地间孤独地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人。

    林婼的意识隐隐约约还残存些许,少年嘶哑的声音一遍一遍回响在耳边,她眼角划过柔软的线条,拼命睁开眼睛逆着大雨朝许一风看去。

    身体不在灼热发疼,呼吸道也停止了痉挛,取而代之的是凶险的窒息感。

    她想呼喊许一风的名字,可喉咙像是被膨胀的海绵堵住,她用力到脸色发紫都喘不上来气。

    “林婼,林婼!”许一风蹲下去,试图用不怎么熟练的手法为她做心肺复苏,“你撑住。”

    林婼抬了抬手,示意想让他停止,许一风连忙停下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好躲雨顺气。

    少年心跳如雷,早已经湿透的胸膛又被滚烫灼热的眼泪渗透,许一风怔了片刻,掌心继续为她顺气。

    “别怕,还会有车过来,如果我开车的话,这条路只二十分钟就会到最近的医院……”

    眼泪涌出来,巨大的惶恐和担忧让他整颗心脏就悬起来。

    但有一道声音在心底回荡。

    他不会让林婼有事……

    他绝对不会让林婼有事!

    窒息带来的痛感如同沉溺大海,可被许一风抱在怀中的感觉也如此真实,让她模糊的意识以为是他在心甘情愿陪着她一同溺亡深海。

    似乎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她知道如果没有药物和复苏仪器她挺不了这二十分钟。

    但林婼不想在这二十分钟里生理死亡掉,她怕死在许一风身边会给他带来麻烦,也给他留下阴影。

    脑海里真的回马灯似的闪现诸多场景,她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遗憾,只想哪怕死掉了也在临死之前找到第三方见证,告诉他,她的死与许一风无关,感谢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给予的温暖和拼死相助。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林婼皱紧眉头,强迫自己张开唇,用最后的力气贴在少年耳边,一字一句,把唯一的遗憾诉之于口。

    “许一风,谢谢……你,如果我死掉,请你收到……普林斯顿通知书……那刻,到……到我墓前……说一声,我会……会由衷为你庆贺……”

    给她烧张复印件也好。

    幽默调侃的意识还是在濒死之际帮她战胜冰冷和恐惧。

    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许一风咬紧牙关,把她按在自己怀里,摇头泣不成声。

    “阿婼,撑住……我从前甚至跑赢过轰炸机和子弹,跑赢过约旦东部的大沙漠回到祖国,我也一定会带你跑赢死神!”

    双眸阖上时,少年的话回荡在耳边,林婼无意识扬起唇角,在意识完全丧失那刻,她想到的并非是死亡。

    阿婼这个名字,是已经故去的奶奶常常喊的,是她家乡对女孩子亲切叫法,她幼时曾跟着在普林斯顿任教的奶奶生活过一段时间,夏令营有个男孩,眉眼如画,他不会英语,所有人都喊她Aria,只有那个男孩跟着奶奶一起叫她阿婼。

    原来那个男孩叫许一风……

    一道远视灯扫来,把他们拥在一起的身影照的格外清晰,远处迎面而来一辆汽车。

    灯芒照出他视死如归的决绝眼神,许一风松开林婼,径直跑到路中间张开双臂拦下那辆汽车。

    停下来吧,让阿婼好好活下去……

    或者撞过来,让他陪阿婼一起死!

    少年闭上眼睛,眼睫上衔着透亮灯芒的雨珠,挡车的身体在萧瑟秋雨中投落颀长的影子,那影子像扑火的飞蛾。

    那辆车终于在离自己两米远的停住了。

    许一风急忙去求助。

    司机被他们吓了一跳,以为孤身开车撞见了传说中长相清绝的山鬼。

    “叔叔!我朋友她晕倒了!带我们去医院吧!人命关天!求求您了!”

    眼眶灼热滚烫,许一风撑在车门前,生怕他走掉。

    后来林婼也不知道许一风当时是怎么说服司机把车给一个高中生开,许一风艺高人大胆,硬生生把一辆SUV开出了一个不属于它的速度。

    万幸的是,在十分钟后,他们迎面碰见了赶来的救护车,两车相遇,许一风停下车招手大喊。

    医护人员迅速为已经休克的少女带上呼吸机,到医院前,心肺复苏足足做了有二十分钟。

    从她过敏到休克抢救的二十分钟黄金时间,许一风在最后两分钟跑赢了死神。

    救护车鸣笛声中,少年呆滞地看着医生们争分夺秒抢救。

    他们表情都凝重,少年刚刚放下来的心又高悬起来。

    “啊!你胳膊在流血!”

    去拿药的护士回头时惊讶发现许一风手臂上渗血的伤口。

    许一风呆滞低头,这才发现半个手臂已经全是血,大概是翻墙时候弄伤的,可他感觉不到疼。

    “不用管我,姐姐你去抢救她就好。”

    他摇头,目光又落在林婼身上。

    护士不由分说连忙腾出手帮他简单消毒包扎了下。

    酒精擦在伤口上,许一风这才觉得疼痛钻心,他忍着疼,目光湿润“她会没事的对吧?她怎么样?”

    护士表情不太好,“我们会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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