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没有说话,郗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忌惮谢氏,阴谋加害,却根本没有相应的能力,只能继续依靠你;无兵可用,求助北府,却又听信谗言,不愿北府扩充兵员;仇恨世家,想要解决世家多蓄部曲的问题,却毫无胆量,生怕被世家记恨。”

    她看向谢瑾:“你说,这样的皇帝,怎么能令人效忠呢?”

    对于今上的品质和能力,谢瑾比郗归清楚得多。

    可若想免于桓阳篡国的动荡,唯有扶持正统这一条路可走。

    先帝只有两个儿子,无论是论嫡还是论长,谢瑾都只能扶持今上继位,他别无选择。

    然而这件事关乎郗岑的败亡,虽然谢瑾与郗归都心知肚明,但可他还是不愿提起。

    于是谢瑾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廷议之后,圣人颁下圣旨,先徙五百户流民至京口,以观后效。”

    “五百户?”郗归重重地将玉碗搁在案上,“五百户流民,其中的青壮男子不知道有没有三百个。圣人这是将京口当作收容所了,非但不给京口补充兵员,还要让徐州出资养活这些老弱妇孺?我倒是不介意安置这些人,可无论如何,总该多给我一点青壮吧?淮北其余流民呢?安置在了哪里?”

    “其余流民,会暂且由淮北徙至江淮之间。至于以后的去处,还需再行商议。”谢瑾握住郗归的右手,郑重承诺道,“阿回,你放心,十日之内,第一批流民必定会被送到京口。此事一旦开了先河,后面便会顺利很多。一月之内,我一定会再送一千户以青壮为主的流民过来。”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抿了抿唇,继续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京口眼下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等市马之事铺展开来,琅琊王与鲜卑互市之事,定会吸引去大半目光。建昌马一路顺流而下,途经多地,那些世家恐怕也会想要分一杯羹。到了那个时候,流民徙徐之事,就好办得多了。”

    “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郗归甩开谢瑾的手,自嘲地说了一声,“不过是我还不够强大罢了。”

    她倔强地扬起了头颅:“如果我有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兵力,如果我是如同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威胁,那他们统统都会噤声。”

    她看向谢瑾,缓缓说道:“同理,如果你手上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不仅仅是在政务上独占鳌头,那么他们就不会再明里暗里地讥讽你有不臣之意,而是会做出臣服的模样。”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坚决地说道:“无论如何,迁徙淮北流民至京口、晋陵一带,自祖父在世时便有先例,明帝也是首肯过的。淮北流民可以暂时安置在兖、青二州,但江北毕竟太过靠近战场,无论是平民还是青壮,都无法得到必需的休养与操练,他们必须被送到京口,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成为世家大族的奴隶。”

    “好。”谢瑾抿了抿唇,轻轻颔首,“阿回,我保证,一定会按照你的意思安置好他们。”

    “嗯。”郗归轻轻颔首,投桃报李似的说道,“豫州也靠近抗胡前线,等新的青壮训练完毕,如若你有需要,北府军可以派人前往支援。”

    “好,那就多谢阿回了。”谢瑾故意作了个揖,想逗郗归开怀,随后又打开几上的笼屉,将之轻轻推向郗归。

    郗归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笼屉之中,是一枚枚精巧的鹭角黍,每个都只有荷花酥那般大小,个个都不重样。

    “从前在荆州的时候,你便最喜欢蜀地、吴地和广州的吃食,端午快到了,我让家里的庖厨按照各地口味,准备了咸甜各色鹭角黍。今日天色晚了,你先略尝尝看。”

    这些年来,谢瑾几乎搜罗齐了三吴与广州的各色小吃。

    阖府之内,谁也不懂他的用意,朝臣们也都笑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们都不明白,谢瑾思念至极的时候,只有听着往昔一同听过的江水声、吟着往日一起吟诵过的诗词、吃着过去郗归喜欢的吃食,才能稍稍缓解一二。

    可即便这样,他的内心还是如同缺了一块似的,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直到重逢之后,当他们再次一同立于月色江声之中,当郗归问出那句“你想要这支军队吗”的时候,谢瑾才感到自己内心久久沉寂的那个位置,重新跳动了起来。

    郗归没有动作,谢瑾夹了一小块鹭角黍,放在小碟中递了过去。

    郗归触到谢瑾带着笑意的深情目光,触电般地垂下了头,用进食的动作掩盖心中的不自在——她满心满眼都是北府军和江北战事,实在不知该怎样回馈谢瑾这样的一份深情。

    她想到了七年来从不间断的通过郗岑之手送给自己的凤凰单枞,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谢瑾笑着看郗归吃东西,心中是难得的幸福和满足。

    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轻声说道:“分开的这几日,我吃到一块滋味不错的点心,便想你会不会喜欢吃。看到一枝花、一首诗、一朵模样特别的云,都想过来讲给你听。想抱着你,牵着你,吻着你,恨不得攥紧你的袖子入睡。”

    谢瑾说的其实并非仅仅这几日,而是涵括了分别的七年。

    可这中间毕竟横亘着郗归与王贻之的一段婚姻,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透露自己的觊觎,他怕郗归不喜这样的行为。

    “这样喜欢吗?”郗归玩笑着说了一句,想冲散空气中暧昧的氛围。

    可谢瑾却好像对她的意图全然不知似的,认真地凝视她:“是,这样地喜欢你,一日都离不开。”

    郗归扭过头去,端起玉碗,喝了口花露饮子:“安置流民事关重大,端午祭祀之时,我没法回建康。”

    “我知道。”谢瑾和声说道,“阿回,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抱负,知道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只管做你自己便是。”

    “你何必如此。”

    “心甘情愿,阿回,我心甘情愿。”

    “好。”郗归深吸一口气,归根到底,她其实是个冷漠的人,可却又不够冷漠,“随便,你自己做主。”

    当郗归的筷子撷向第三种鹭角黍时,谢瑾终于按住她的手背。

    “阿回,我带来了许多角黍,你明日再吃,今日天晚了,当心积食伤了脾胃。”

    “知道角黍容易积食,还让人这么晚送上来?”

    郗归从善如流地放下筷子,一边起身回内室,一边随口说道。

    谢瑾跟着郗归进去,看到她在妆台前坐下,正对着铜镜摘耳坠。

    他走上前去,小心地为郗归卸下钗环,又拿起玉梳,一下一下地为郗归顺着头发。

    头油的香气随着梳发的动作蔓延开来,谢瑾捻起一小束头发,不出意外地嗅到了与荆州相似的玉兰花味,愈发觉得夜色浓浓,香气醉人。

    他看向镜中的郗归,轻轻揽住她的肩头,轻声开口,回答的却是郗归方才随意问出的问题:“因为我想让你早些吃到,阿回,是我自私,我迫不及待地带着角黍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让你尝到我的心意,所以才不顾夜深,让南烛煮了角黍。”

    谢瑾将下巴靠在郗归肩上,在郗归耳边说道:“阿回,我想你,你呢?你可有一分想我?”

    纵然古人曾用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写过相思,谢瑾也不想重复那些含蓄的诗文,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剖白给郗归看,根本不想要什么含蓄蕴藉。

    他只想直白地问:我想你,你想我吗?

    谢瑾闭上眼睛,感到郗归的肩膀微微下沉。

    他在心中轻叹,随即看向镜中的郗归,在她耳边轻轻开口:“阿回,不要叹气,告诉我,你想我吗?除开政事,除开北府,你有想起过我吗?”

    郗归不明白谢瑾为何要逼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

    “我每日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没有江北的消息传来。用过朝食后,我不是打理各地的生意,便是去校场看北府军操练,还要操心京口的震后重建和淮北流民的安置问题。我担心生意出了岔子,害得北府军两万余人的粮草跟不上;担心北府军训练懈怠,担心他们当中兴起不正之风,败坏了军队的风气和战力;担心京口重建出了问题,让徐州的百姓对郗氏失望;担心淮北流民若安置不好,会影响北府军往后的兵源;担心部下纷纷反叛,发现我不过是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郗归眼角有些湿润:“除此之外,我还时常梦到阿兄。”

    她在镜中与谢瑾对视:“我既想梦到他,又怕梦到他,我怕他斥责我将一切搞得一团糟,怕我做得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却还在自以为是、沾沾自喜。”

    谢瑾跪坐在郗归身侧,轻轻抬手擦去郗归的眼泪:“阿回,你做得很好,不会有人比你更好了。”

    “可是玉郎,我也会害怕。”郗归握住谢瑾按在她眼下的指尖:“因为害怕,所以更要竭力去做,一刻都不敢放松。”

    “就像你是江左的侍中、朝廷的吏部尚书一样,我也是北府军事实上的首领。”郗归侧头看向谢瑾,“当我们肩上担负了如此沉甸甸的责任时,我们便绝不仅仅是我们自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北府军的一头老牛,为之赚钱,为之市马,为之募兵,如此千般万般为之筹谋,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没有丝毫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别院里的花开了又谢,可我却根本无暇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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