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回,你太累了。”谢瑾看着郗归眼下的乌青,心中怜惜不已。

    他诚恳地劝道:“其实你根本不必事事躬亲——”

    “不,不是这样的。”郗归轻轻摇头,打断了谢瑾还未说完的话,“垂拱而天下治,绝不可能出现在如今的江左,更不会出现在任何一支军队里。军队永远需要磨砺和保护,更不必说我接手这支队伍还不到半年,正是建章立制的时候,更该细细筹谋,小心行事。”

    谢瑾怜惜地抚了抚谢瑾的鬓发:“可是阿回,你这样会很累。”

    “可我甘之如饴呀。”郗归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是如此地知性动人,以至于几乎完全盖过了她脸上的疲色,“我在江左活了二十多年,如今才真正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特别高兴,真的。”

    谢瑾也露出了笑容:“我相信,阿回,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可看到你这样辛苦,我还是忍不住心疼。”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放在谢瑾胸前:“不要心疼,玉郎,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我辛苦,而是想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做什么,想让你真正认识如今的我。”

    “我明白,我都明白。”

    谢瑾再次叹气。

    他们总是在错过,总是在追寻不一样的东西,总是没有办法将爱放在第一位。

    多可笑,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却永远只能给对方次一等的爱,甚至有时候连这次一等的爱也无暇顾及。

    京口大震之日,他是那样地担心、那样地害怕,可还是要等到一切朝事都安排妥当后,才能星夜兼程地赶赴京口。

    而郗归纵使对他尚有些许情意,却也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京口,越不过北府,更越不过她的满腔抱负。

    她让他懂她,让他明白她不会回应,也无法回应同等的爱情。

    “或许我们都生错了时代。”

    谢瑾站起身来,继续为郗归梳发。

    郗归听到他慨叹着说道:“我们不该生在这样的时代,不该相逢在这样的时代。可既然已经投生在此,便也只能竭力过好这一生,为国,为家,也为己。”

    谢瑾的声音很是低缓,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背过的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1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觉得作者不过是羡慕五陵年少的鲜衣怒马、意气飞扬。

    直到她看到,这首诗的作者是王安石。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2

    那个为国事夙夜忧勤的拗相公,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活在盛唐,做一个斗鸡走狗、恣意放纵的五陵轻侠少年,再不必管他天地安危、闾阎困苦。

    但这终究只是个妄想。

    他一心为国,却只留下了一生的辛劳和亡国的骂名。

    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走不下去了。

    而我呢?我又能走多久?北府军又能走多久呢?

    “太难了。”郗归在心中叹息。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肩上会担负起这样重的责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只想拼尽全力地去做。

    夜色沉沉,凉意如水,灯花爆裂,郗归回过神来,忍不住连连咳出了声。

    谢瑾赶忙倒了温水过来,扶着郗归喝下,然后轻轻扶着郗归的背部,一下一下地为她顺气。

    郗归将茶盏放在妆台边,想起了一个方才忘记问出的问题:“王平之当真病得如此严重吗?”

    “是。”谢瑾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云度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一阵风吹过,窗边的竹叶沙沙作响,郗归不由抱住了手臂。

    谢瑾取过一件斗篷,轻轻搭在郗归肩上。

    郗归拢起斗篷,轻轻叹了口气。

    数年之前,江左士人品评人物,选出了三位最为卓绝的年轻公子。

    就连市井小儿都知道这样的一句谣谚:“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郗归闭上眼睛,想起了在荆州的日子。

    那时的阿兄,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意气风发啊。

    而当日王平之与谢瑾夜叩宫门,力劝先帝修改遗旨之时,又是何等地自信自傲啊。

    可时过经年,谣谚中的三个人,死的死,病的病,唯一剩下的这一个,还在荷戟独彷徨。

    天意人事,总是如此不如人意,蛮不讲理地让渺小的世人,以生命去写就悲歌。

    谢瑾轻轻放下玉梳:“一旦云度病逝,太原王氏就再也没有能够进入中枢的人物了。他们如此着急,乃至于想出昏招,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的是,这昏招非但无用,还要让王平之拖着病体、消耗着当年力保今上登基的情分,来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郗归睁开眼睛,沉吟着说道:“太原王氏自曹魏时起家,可谓五世盛德,整个建康,不,整个江左的侨姓士族,若论家世渊源和门第显贵,除了琅琊王氏之外,谁都比不上他们。王平之若是死了,太原王氏真的会甘心吗?”

    她抬眼看向谢瑾:“玉郎,要小心狗急跳墙啊。”

    江左世家谈玄论道,总爱讲究得鱼忘筌。

    然而忘荃之旨,要在得鱼。

    倘若没有了家族权势,没有了名利地位,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面不改色、安贫乐道呢?

    一旦王平之身死,太原王氏没了指望,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保全门户利益。

    谢瑾听了这话,放在膝间的手缓缓收紧,又慢慢放开。

    陈郡谢氏付出了三代人的努力,才成为江左一流世家。

    谢瑾从小看着父兄苦心筹谋,是以比谁都清楚,对于他们这样新入中枢的家族而言,权力有多么重要。

    就算江左以门第取人,可真正的权力中央,绝不会仅仅因为门第高贵便打开大门。

    琅琊王氏那样清贵,王丞相那样势重,如今琅琊王氏还不是被远远地排除于中枢之外?

    虞氏兄弟死后,颍川庾氏几乎夷灭。

    桓阳薨逝之后,纵然桓氏仍旧把持荆州,却也改变不了陈郡谢氏代兴、桓氏被排挤出中枢的命运。

    太原王氏身为外戚,如若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与心思狭隘的今上联合一道,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云度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谢瑾犹豫着说道。

    “中枢权臣,这样大的利益摆在眼前,谁会不想要搏上一搏呢?纵然他有分寸,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如若不然,廷议之时,太原王氏又怎会率先发难呢?”郗归拿起一只玉簪,轻轻叩着妆台,“就算他能控制自己的儿孙子侄,可太原王氏却不仅只有他这一脉,真要论起来,当今皇后,与王平之可并非一脉所出啊。”

    后父王含,原是王平之祖父的侄儿。

    当今皇后与王平之乃是从兄妹,连堂亲都算不上。

    太原王氏两支,如今不过是因为利益,才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今上一直存着以外戚、宗室来制衡世家权臣的打算,一旦王平之去世,后父一脉必然会与圣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从而压过王平之的嫡系后人。

    到那个时候,太原王氏两支之间即便不至于分崩离析,也难免会引起一场大风波。

    谢瑾敛眸说道:“端看云度如何安排了。”

    这一夜落了雨,第二天一早,谢瑾打伞走进雨幕,登上了前往渡口的牛车。

    五日后,江北捷报传来。

    刘坚率北府军伏击北秦骑兵,灭杀二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缴获马匹四百七十三匹,并钢刀若干。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与郗声一道用夕食。

    郗声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怔愣了下,随后缓缓放下木筷,抬头看向使者:“你方才说什么?”

    使者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府君,江北大捷,江北大捷哪!”

    他的声音很大,大得仿佛要穿透屋顶,高高地飘到天上,远远地飘到府外、飘遍京口似的。

    郗声喃喃重复:“江北——大捷?”

    郗归紧紧握住衣袖,同样不确定地看向使者。

    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终于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第一批渡江的北府军,确实首战告捷。

    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臂支在几案上,一时又是恍惚,又是欢喜,不知说什么好。

    郗声终于回过神来,连赞了三声好。

    说到最后一声时,显然已经语带哽咽。

    他用袖子遮掩着,偷偷拭了拭泪,干脆避去了书房。

    郗归努力想笑,可眼泪却泉水般地涌出来,滑过她的笑颜。

    “大捷,江北大捷。”

    郗归的眼泪擦了又落,索性不再管它,只一字一字地,用手指抚过那封抄来的捷报。

    片刻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吩咐道:“套车,去校场。”

    牛车辚辚地驶过街巷,郗归于一片嘈杂声中,清晰地听到有人开口问道:“听说了吗?儿郎们在江北打了胜仗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听说了听说了!我哥就在江北,自从他走之后,我天天在刺史府外面等消息,刚刚我亲眼看到,建康来的使者跑进去报信,咱们北府军首战告捷啊!”

    “后生,你此话当真?”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当然真了,你没看女郎的牛车要去校场了吗?再过一会儿,整个京口,不,整个徐州都会传遍的。”

    “好,好,好。”

    老人哽咽的声音越来越远,那年轻人高声问道:“哎,阿爷,你就这么走了?这汤饼摊子不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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