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了不管了,你们尽管吃,就当是老叟请你们的。这么大的好消息,我得赶紧去告诉我那些弟兄们。”

    郗归掀开车帘,看到一个脊背佝偻的清瘦老人,正逆着人群的方向,朝着城外走去。

    而那汤饼摊子的彩旗上,赫然绘着一个小小的篆体郗字。

    前些日子,郗归与郗声一道,为北府军定下了赏功与抚恤的章程。

    对于那些昔年曾追随郗照作战的旧人,凡是还健在的,北府军统统都给了补贴,若有做生意的,还为他们做了登记,配发了专门的旗帜作为标志,同时减去一半的税费。

    南星看了眼那老人家汤饼摊上的旗子,有些激动地说道:“是昔日北府的将士呢!”

    南烛叹了口气:“这老人家怕是去城外祭扫同袍了。”

    郗归缓缓放下车帘,沉默地倚在了车壁上。

    兴奋的百姓跑得太快,以至于江北的捷讯不胫而走,竟然比牛车更早地到达了校场。

    郗归下车时,校场外已经挤满了京口的老老少少。

    人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喜色,大家兴奋地交谈着,甚至还有人高歌,有人起舞,有人半醒半醉,又哭又笑。

    郗归笑中带泪,低声说道:“漫卷诗书喜欲狂,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南星不解地说道:“女郎,您在说什么啊?”

    郗归走在人群中分出的小道上,一边颔首向周围的百姓致意,一边极小声地吟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1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真正理解了杜甫这首诗的意味。

    郗归放眼望去,只见街巷之上接踵摩肩,人人都欢欣鼓舞,振奋异常。

    她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阿兄自信地说道,终有一日,我要带兵打进长安,驱除胡虏,收复中朝的故地。

    仿佛看到当年桓阳北伐,大军打到长安城外的消息传来,阿兄是那样地欢喜,甚至高兴得喝光了满满一坛酒。

    仿佛看到桓阳一意孤行,以致于枋头奔败,纵然此后寿阳大捷,阿兄也只是失望地说道,未厌有识之情也。

    郗归的睫毛轻轻扇动,眼前重新出现了捷报传来后的北府,于群情欢悦之中,离开了那些恍若隔世的回忆。

    “阿兄,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她轻轻仰起头颅,让泪水不至于轻易流出。

    郗归紧紧握住手中的兵符:“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定将继续努力,不止于此。终有一日,北府军定然会驱虏宁乱,克复神州。我将带着你和高平郗氏的英烈,一道踏上故乡的土地。我要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归葬江北,了却平生夙愿。我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再也不必在胡族的铁骑下艰难求生。我将亲手建造一个新世界,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不受饥寒之苦,没有战乱之忧——我愿为之奋斗至死。”

    暖风熏熏,混杂着江水的气息。

    郗归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轻快的微笑。

    京口,不,徐州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好消息了。

    儿郎们蹉跎多年的苦闷,郗岑败亡带来的无望,还有那因为接连两年的天灾而产生的凄苦,全部都在这一日短暂地消失。

    这一日,京口举城同庆,灯火一夜未熄。

    校场之内,郗归高声诵读捷报,呼声久久不息。

    郗归环顾四周,抬手示意,于万众瞩目之中庄严开口。

    “永嘉丧乱,先祖外拒胡虏,内宁忧乱。我北府健儿,悍勇如虎,云影相随,力战不怠,是以名动江左,声蜚海外。惜乎天不假年,数岁之间,先祖违世,北府泯然。吾曹后人,不可不为之大憾,为之大恸。”

    “今胡虏叩关,铁骑纷沓。彼蛮夷异族,而欲侵凌我国土,奴隶我同胞,崩摧我家国。我北府后人,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整装出战,千里奔袭,执讯获丑,重振威名。是知我北府之军魂,一日未熄,北府之精神,一刻未竭。”

    “自大军出征,吾耿耿寤寐,心怀忧虑,唯恐出师不利,而堕北府威名。今捷讯骤至,吾辈终可傲然而立,曰我北府未亡,振鼓归来!”

    话音落下,校场之中,诸将士齐齐开口,吼声直贯云天:“归来!归来!”

    郗归抬臂示意,校场重归安静。

    她缓缓扫视一圈,沉声问道:“北府未亡,继起何人?”

    “吾曹!吾曹!”

    “何以继起?”

    “重整旗鼓,成厥大业,以慰英灵!”

    十数年后,新朝建立。

    对于此日之事,史臣如是记载:“太昌三年五月初二,北府渡江。初七,首战告捷。帝亲临校场,大犒三军,群情振奋。是日也,京口上下踊跃欢喜,凯歌阵阵,终宵不散。”

    在这举城同庆的日子里,街巷之内,处处擦踵磨肩,人人相逢而笑,无论是否相识。

    街边的彩棚内,杂耍艺人连连表演,丝毫不觉疲累。

    酒肆茶铺无不张灯结彩,免费为庆祝的行人提供茶水。

    人们相视而笑,同歌,共舞,同笑,同泣。

    欢喜的人群中间杂着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叟,恍若闯进了青年人的乐园,既无措,又欣喜。

    郗归于城楼上看见,怕人冲撞了他们,便命人相请,于城墙下见面。

    老人们身形枯瘦,浊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慨和欣喜。

    为首的那人率先行礼,颤声说道:“女郎放心,老朽虽已不能上阵杀敌,但儿孙都苦练武艺,小儿如今正在江北作战。我北府将士,世代效忠司空,效忠高平郗氏,我等必将竭诚效死,风雨不改,舍命不渝。”

    郗归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了老人家:“老伯放心,郗氏必然不会辜负诸位将士,我辈必将誓死保卫家国,驱逐胡虏。”

    郗声在一旁看着,慨然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缓缓流下。

    这一夜,郗归与将士、百姓们一道庆祝到了很晚。

    直到天边微微发白,才回了府衙歇息。

    这一睡便是五个时辰,直到快要用夕食的时候,她才被南烛轻轻唤醒。

    郗归拥着被子,侧躺在床上,心中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放松之感,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再也不必起床。

    南星看着郗归的模样,顿时心疼不已。

    她倒了一盏温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女郎平日里就是太累了,要我说,那些事自有下面的人去做,您何必这么操心,当心熬坏了身体。”

    郗归听了这话,缓缓摇了摇头。

    她原本还想再躺一会,此时却用力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南星懊恼地“哎”了一声,连忙将茶盏放在一旁,过来服侍郗归穿衣。

    她撅了噘嘴,不开心地嘟哝道:“早知道就不说了,您这又是何苦?明明打了胜仗,却还是不肯好好休息。”

    郗归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不是已经休息了一整日了吗?”

    “那是因为您昨晚一夜没睡!真要算起来,根本就没有多歇!”

    郗归抬起手,理了理宽大的衣袖:“正是因为打了胜仗,我才更加不能懈怠,绝对不能。”

    南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扶着郗归前去洗漱。

    郗归接过温水浸湿的帕子,在梳洗的间隙吩咐道:“明日早些叫我,我要去校场看将士们早训。”

    南星没有应声,郗归笑着将帕子放回盆中,轻轻拍了拍南星的手背,然后高声呼唤南烛:“南烛,南星不听话,你明早可得记得叫我。”

    南烛笑着答应了下来,南星拧眉看了郗归一眼,怏怏不乐地端着铜盆出去:“就我一个是坏人,行了吧?”

    郗归看着她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妆台跟前坐下。

    南烛一边缓缓为她梳发,一边柔声问道:“女郎,郎主去了城外的郊县,说要趁着天气好,把城郊的几个村子都走一遍,看看农户们有没有什么难处,这几日就不回城里了。您看是现在传膳,还是去外面走几步,等回来后再用夕食?”

    “伯父可带足了部曲护卫?”

    “带了,安伯亲自安排,潘忠也去检查过了,不会出岔子的。”

    “那就好。”郗归抬手按了按额角,“先不急着用夕食,让人送碟点心来,我先略微垫垫。你遣人去寻潘忠,让他过来见我。”

    “是。”南烛放下玉梳,出去吩咐小丫头跑腿。

    回来之后,听到郗归问道:“宋和走了多久了?”

    “不过三天。”南星轻手轻脚地为郗归挽好发髻,“女郎,南星虽然性子急,但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您何必如此着急呢?这般疲累,当心伤了身子。”

    “不能不急啊。”郗归叹了口气,“北秦几乎统一了北方全境,秦王与朝臣数次商议南下之事。如今江北的骑兵,便是他们试探的先手。我们必须尽快充实力量,武装起来,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郗归看向镜中的自己。

    光滑的铜镜上,清晰地照出了她眼周的乌青。

    “你方才说不过三天,可对我而言,却连一日都嫌长。我需要战马,极其需要。江南将士习于水战,可若要在江北与胡人作战,就非得用骑兵不可。真要论起来,建昌马也并非多好的战马,可我们别无选择了。”

    南烛心疼地看着郗归:“可琅琊王已经动身,朝野上下无不看好,大臣们都说,鲜卑很快就会送马过来的。”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鲜卑再如何与我们交好,终究还是御马南下的胡人。彼此间既利益不同,就绝不可能长久地维持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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