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郑重地看向郗声:“伯父,事实如此,刘坚不得不罚。他之所以不得不从江北回来,并非是因为我的猜忌,而是由于他自己往日里的失职,他是自食其果。”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阿回,人生在世,为官也好,做事也罢,都不能仅仅凭着自己问心无愧,你要做北府军的首领,就要让他们发自内心地信服你,敬仰你,而不是揣度你厚此薄彼,重部曲而轻将士。军心浮动,可是带兵的大忌啊。”

    “谢谢伯父,我明白的。刘坚有野心,有将才,识大局,与宋和配合得也还算可以,我并非不想用他。只是他满心都是那种江湖意气的带兵之法,眼下看来,并没有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北府军若是今日能为了一点小胜而懈怠训练,那明日天气不好,是不是也要休息?后日若打了败仗,是不是还得休息?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安能指望他们与北秦作战?”

    郗归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再者说,北府军宛如利剑,如若不能将其牢牢握在手里,恐怕会酿成大祸。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今日会因不想训练而违背指令,焉知他日会不会为了利益和意气抢劫商旅、肆意杀俘、甚至为祸一方呢?昔年苏俊之乱,造成了多么大的动荡?可一开始的时候,苏俊不也是位为国征战的流民帅吗?伯父,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们不能不防微杜渐,必须迅速地做出惩戒,扼杀这股不守规矩的苗头。”

    郗声沉吟着,没有做声。

    郗归继续说道:“这几日我细细观察,觉得何冲其人倒还不错。他和刘坚一样出身将门,也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却更守规矩,也更信服我。”

    说道这里,她抿了抿唇:“无论何冲是真的信服,还是因为形势而不得不低头,眼下我都需要像他这般态度的人。等刘坚回来,下月初一,就由何冲带着五百将士去江北,代行刘坚的前锋参军一职。至于刘坚,等他回来,我亲自去和他谈。希望他和北秦交过手后,对‘令行禁止’四个字,能有更加深刻的见解。”

    郗声叹了口气:“你既已考虑周详,那就这么做吧。只是北府军除了刘坚之外,还要两万余人,他们的想法,你也得顾及一二。”

    郗归点头应是:“校场上的诸位将士,我虽罚了,却也并非没有奖赏。赏功罚罪原是一体,有人抱怨,自然也会有人因受赏而欢喜鼓舞。便是那些受罚的人,我也都着人送了伤药,又吩咐人专门做了忌口的食物,方便他们养伤。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出气,也不是为了惩罚谁,只是希望人人都明白讲规矩、守纪律、严训练的重要性。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淮北流民即将渡江,北府的将士会越来越多,若不提前定好规矩,只怕日后事情会朝着无法挽回的地步发展。”

    说到这里,她殷切地看向郗声:“伯父,李虎去了江北,宋和去了豫州,接任的贺信还是太过年轻、也太过稚嫩了。阿回冒昧,想向您受累,帮着管管军中的纪律规矩,再以祖父昔日率北府旧部抗击胡马、守卫江左的事迹为主,巩固这支军队对我高平郗氏的忠诚。”

    郗声听到这话,拧眉说道:“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岂能独独忠于我高平郗氏一家?”

    郗归并未因郗声的愚忠而感到生气,而是婉言劝道:“伯父,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江左如今这般的局面,即便我们不将军队牢牢把控在手里,将士们难道就会全心全意忠于皇室、忠于社稷吗?皇室忌惮流民军,将士们也不信任皇室,我们若是放手,只能让那些世家捡了便宜。伯父,您想想,那些世家若是有了军队,有几个会愿意耗费巨大的资粮和人力,在江北一线抗胡呢?”

    郗声抬眼看了看郗归,没有作答。

    半晌,才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军中的东西,我原也不懂。我是个无用又老朽的人,你若觉得我还有些用处,我便去校场看看。”

    郗声天性不爱与人争执,又向来不贪恋权势名利。

    对他而言,江左的前途命运是个太过沉重的担子,他无力承担,也害怕去承担——他怕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任,怕自己行差步错,毁了江左。

    相比之下,在军国大事上,他更愿意听指令行事——无论是书中的箴言,还是郗归的建议。

    更何况,郗岑在世之时,他们父子之间,交流得实在太少。

    他深恨郗岑的颠覆之举,也知道郗岑不喜他的迂腐。

    他们那时还不知晓,彼此之间的父子缘分,竟是这样的浅薄,以至于早早地便阴阳两隔,没有来得及真正成为一对互相理解的父子。

    可在和郗归的接触中,郗声似乎弥补了这个遗憾。

    他有时会觉得,郗归的身影,模糊地与自己早逝的儿子重合了起来。

    他知道他们是如此地不同,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他们相像。

    他甚至觉得,郗归是比郗岑更加完美的孩子,因为她从不吝于剖白自己。

    正是在郗归一句句的剖白中,他才真正理解了郗岑,理解了郗归,也理解了他们的抱负。

    他有时候真的宁愿郗归才是自己的孩子——不是因为郗岑不够好,而是他觉得自己不好,所以才需要郗归这样坚毅又柔软的孩子。

    也正因此,即便他并不十分赞同,却还是愿意去帮郗归做些什么。

    郗归听到郗声的答复,开心地看着他笑,眼睛弯成两个可爱的月牙。

    郗声看了这笑,打心底里高兴起来,觉得天气都明媚了起来。

    郗归拽着郗声的袖子,轻轻摇晃道:“您才不是无用之人呢,阿回需要您,京口的百姓也需要您,我们都爱戴您,您可不能妄自菲薄啊。”

    不料郗声听了这话,却怔愣了片刻,没有说话。

    “伯父,您怎么了?”郗归轻轻拽了拽郗声的袖子。

    “没什么。”郗声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犹豫着开口说道,“我哪里配受京口百姓的爱戴呢?”

    郗归担忧地看着郗声:“平白无故地,您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次去郊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郗声听她这么问,再次长叹一声,捂住了额头。

    在郗归焦急的等待中,他低声说道:“此次下乡查访,我遇到了一个哀哀欲绝的老妇人,在路边怒骂县令。”

    “可是那县令为非作歹、害了老妇人的家人?”郗归探询地问道。

    不料郗声听了这话,神情却更加复杂,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为难。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郗声在郗归担忧的目光中,将这老妇人的故事和盘托出。

    原来这老妇人乃是丹徒县人,年方二十便守了寡,十余年来,含辛茹苦地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

    其女于去年年初成婚,嫁与邻村的一名农夫,生活本来还算美满,没料想,去年地动之后,那农夫的姑表妹家破人亡,回来投奔外祖家,后来竟与表哥厮混到了一处。

    那农夫母子可怜表妹,最后竟强行休了老妇人的女儿,改娶表妹为妻。

    老妇人的女儿大归在家,处处受兄嫂的白眼,成日里有干不完的活计。

    天灾之后,农家生计本就艰难,那女儿能有片瓦遮头、一日两餐,已然心满意足。

    只是没想到,半年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上月中旬,老妇人的女儿产下一女。

    那孩子天生体弱,产妇更是虚弱得连奶水都没有。

    老妇人虽然可怜自己命苦的女儿,却架不住儿子儿媳不愿多养一个外甥女。

    那儿子说得振振有词,接连两年的天灾,使得庄户人家谁都没有存粮,妹妹是骨肉亲人,他二人节衣缩食也便养了,可这孩子却是那负心汉的血脉,如何能再平白耗费一份米粮?

    老妇人的女儿理解兄嫂的为难之处,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抚养病弱的女儿,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愤怒与羞耻,抱着孩子去前夫家里,乞求对方收留孩子。

    可前夫那表妹竟也临盆在即,如何能愿意养她的女儿?

    老妇人换不来婴孩能够入口的小米,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外孙越来越消瘦。

    走投无路之下,便劝着女儿将孩子遗弃在县城中,盼望着会有富足的好心人收养。

    不幸的是,那孩子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在梅雨天里受了半个时辰的冻,还没等到好心人收养,便先一命呜呼了。

    县里差役发现孩子的尸体后,当即报给县衙。

    那县令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同时也是个不晓得民间疾苦的世家庶子。

    他听闻此事,顿时震怒不已,痛斥道:“贼寇害人,原系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1

    言语之间,竟是将老妇人之女遗弃婴孩之事,看作比杀人越货更加严重的大罪。

    县令如此重视,底下人自然卯足了劲查案。

    没过多久,县衙就查明遗弃婴孩之事,乃是老妇人的女儿所为。

    县令向来自诩善治,孰料辖区内竟出了这般丑事,气怒之下,竟判了老妇人之女绞刑。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何至于此?”

    郗声疲惫地说道:“是啊,何至于此。这两年年景不好,那女子自己都依靠娘家过活,如何还能再养得起一个病弱的婴孩?纵是犯了遗弃之罪,也不该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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