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酉初正是围猎结束的时间,距离现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不过这对萧暮不是什么难事,他出了这片山头,跑去占了山南的地盘儿,从几个富家小子眼皮子底下抢先射走了不少猎物。

    每一支箭杆上都刻着字,专门防止众人为禽物是谁射死的而争吵,而萧暮手里这四根,均刻着小小一个“卯”。

    于是几个年轻小伙子只能眼睁睁瞪着那抽搐不停的小鹿,憋屈地看萧暮把猎物拉走。

    又是一个精准的远射,萧暮懒洋洋晃过来,俯身拎着羊腿抖了下,看了一圈气得通红的脸。

    “瞪我做什么,不服?”

    “萧将军,这是我们先发现的吧。”有人不满出声。

    “哦?”萧暮挑眉,煞有介事地低头揪起山羊角,仔细看了眼。

    众人一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都凑过去瞧,萧暮指着死羊的脸,低声问,“大家看,这上面有字吗?”

    “呃...没..没有。”

    “嗯。”萧暮赞同地点头,丢下羊脸,转而指着羊屁股上插着的一条木箭,“大家看,这是什么?”

    “...这是木箭...”

    “嗯。”萧暮又赞同地点头,指尖顺着箭杆上移,指着那小小的“卯”字问,“这是什么?”

    “......”众人不说话了,但脸色依然很不好看。

    “不认字?”萧暮皮笑肉不笑。

    “...这是卯...”众人被萧暮那渗人的笑意无声威胁着,不情不愿地开口。

    “嗯,好孩子。”萧暮咧嘴一笑,“请问各位谁的箭上刻着‘卯’呢?”

    “.......”

    萧暮在几双眼睛无声的注视下,优雅地将羊腿绑在马后拖着的麻绳上,回眸宽容一笑。

    那绷直的麻绳末端,挂着令人咋舌的一大坨禽物,大大小小不下十几种,看上去竟没有一个重复的。

    萧暮紧了紧麻绳,嘴里嘟囔了几句。

    “早知道多牵几匹,都绑不下了...啧,破晓,别给我气喘吁吁的,有点出息。”

    众人皆绿着脸在风中凌乱,眼睁睁瞪着那个慢吞吞晃走的背影。

    感情这位爷完全是因为马拉不动了,才堪堪停手而已。

    这些是破晓的极限,但远远不是这位爷的极限。

    酉初时分,萧暮并没出来,待酉时三刻,萧暮才姗姗来迟,顺带拖着一匹双目无神,生无可恋的黑马。

    猎场的一块偌大空地上,已经燃起了几大堆篝火,映着天边烧得火红的夕云。

    萧暮在众人目瞪口呆地注视下,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各位,破晓实在是拖不动了,故而脚程慢了些,让各位久等了。”

    破晓闻言病恹恹地打了个响鼻,在猎官的帮助下终于解开了那该死的麻绳。

    待几人合力将那网罗的一大堆动物死尸拖到篝火旁,猎官一愣,嘴角直抽。

    这人是把他放进山林的所有品种全打了一遍?他好像记得自己貌似是分开放养的,并没有特意把每一种猎物都留个样品圈在同一块山头上吧?

    他蹲身数了数,无语抬头。

    很好,此人确实是将所有禽物打了个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神奇的是,每只皆是屁股中箭,箭身几乎破体而出,可见射箭之人一肚子怨气,用了多大的力气。

    猎官默默看了眼一旁那把下发的小猎弓,这位萧将军没将弓扯断已经是谢天谢地,给他留面子了。

    萧暮到了猎场后便四处寻着某个白色身影儿,终于在一个角落看见了某个女人。

    不出所料的,萧暮所猎禽物最多,超过第二名一倍还多。

    然而猎官去木板上写名字时,当着萧暮的面,在第一名的位置上写下了“华夕公主”四个大字。

    第二名才写下“萧暮”两个字。

    “......”萧暮面无表情地对着那块儿木板看了一会儿,扭头眼神恐怖地盯着猎官。

    猎官脸部肌肉直哆嗦,结结巴巴出声,“将军,‘卯’是华夕公主的排号,您的排号是‘甲’......”

    而他的箭都被空安拿走了,姬素月的箭却在他手里。

    简而言之,他给姬素月打了个白工,还是心甘情愿那种。

    空安远远便瞧见了萧暮,一脸兴奋奔到萧暮跟前,指着木板上“萧暮”两个字儿嚷嚷,“将军,属下给你争气了!”

    萧暮垂着头,好似聋了一样,浑身冒着恐怖的寒气。

    空安的笑声卡在喉咙里,发出来也不是,咽回去也不是。

    直到背后传来一声明显带着愉悦的轻笑,一只素手搭上那木板,描摹了下“华夕公主”和“萧暮”的名字,笑意更盛,“嗯....萧将军,看来是本宫赢了呢。”

    “...啊?”空安不明所以,只觉得身旁的寒意一时更浓重了,萧暮活阎王一样“唰唰”朝外直窜杀气。

    “嗯?萧将军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可是累着了?”姬素月浅浅勾唇,脸上均是善解人意的温和,甚至安抚地拍了拍萧暮的肩头,鼓励道,“看来将军还需付出双倍努力,才能堪堪跟上本宫。别太生气,容易内伤。”

    言罢,她笑吟吟地转身施施然走远了。

    姬素月的声音很低,没人注意到这里,也没人注意到一身寒气的萧将军。

    “砰”得一声,众人纷纷侧目,只见那块记分的木牌上,多了一个被拳头砸出来的坑,凄惨地在空中微颤。

    罪魁祸首萧某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衣袖,负手离开了这片空地。

    猎官嘴角又是不受控制的一抽,默默俯身抽出一块新的木牌,重新将排名抄了一遍挂回去。

    秋猎一直持续三天,用过晚膳后,所有随行人员都能在热河宫住下。

    当然,无关人员也可以选择离开。

    萧初年明显属于无关人员。

    “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萧初年睡得满脸褶子,被萧暮喊醒时眼神还是蒙的,茫然看着漫天夜幕。

    “.....这么困,昨晚干什么去了。”

    怎么谁都要问一嘴?

    萧初年擦了擦唇角的口水,讪讪一笑,“呃...昨夜我那院子里窜进来一只猫,叫了半宿,就失眠了。”

    萧暮不信,垂眸盯着这位心虚的小丫头。他略微一想,早上那跌落在地的一盆水已经暴露了一切。

    有时候,这位萧小姐的毅力与决心非常人所能比,硬生生和自己的个子斗争了半宿,只为在第二天清晨浇邵琛一头水。

    “不说这个...”萧初年翻过话头,“哥哥你呢,往年不是就随便意思意思,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怎么今天这么晚...粮市都要关门了。”

    提起这个萧暮就一肚子火,不过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去粮市?可是社仓空了?”

    萧初年抿唇点点头,将情况跟萧暮说了。

    萧暮懒懒靠坐在桌边,“啧”了一声,“所以你打算去粮市买粮?”

    “暂时没有别的办法。”萧初年垂眸理着袖口,将软毯递回给春裳,“寒冬将至,若不加紧屯粮,到时候将是饿殍遍地。”

    “但你的钱从哪儿来?据我所知,你手下几个小食庄最近被宾鸿酒楼抢了生意吧,入不敷出,哪来的闲钱买粮食?”萧暮抬眼淡声,“宾鸿酒楼从河西街挪来雀栖街,本就是为了抢占雀栖大街上别家食庄客栈的生意,贺江那个胖子可是个精明人,不会把吃下去的肉吐出来。”

    几年前,云京酒楼遍地,互相竞争激烈,结果中间杀出来一个贺江,此人视财如命,一顿操作将所有酒楼吞吃入腹,形成了如今的宾鸿酒楼,成了云京最大最有名的酒楼,前不久,此人看中了雀栖大街的地理位置,那么大的一座酒楼说搬就搬,短短时间里便压死了许多客栈食庄。

    萧初年也开了几家食庄,现在还在死死撑着,但长远来看,这样做只会将她手里流动的所有银钱耗光,要么暂避锋芒,要么另寻出路,她别无选择。

    “世上可没有将肥肉拱手让人的道理。”

    “哦?你有想法?”萧暮挑眉笑了。

    “宾鸿酒楼建立不过短短四年,扬名云京却不到半年,贺江急功近利,不管不顾大肆搬迁,现在定也是手头发紧,等着回一波血。”萧初年狡黠勾唇,“若想打一只恶狗,就要挑它最虚弱的时候,这可是哥哥你教我的。”

    萧暮乐了,“说说看。”

    “这几日我差人去宾鸿楼踩过点,那里的饭菜皆贵得惊人,食客明显减少。若此时有另一家酒楼拔地而起,价格却亲民的话...”萧初年摸着下巴,眯眼的模样像极了一直奸诈的小狐狸,“我手下有四家食庄,将其合为一体尙不能与宾鸿楼抗衡,所以我还另需找一家大客栈合作才行...嗯...就开在雀栖街,与宾鸿楼遥遥相对,气死那个死胖子。”

    “嗯,设想不错。但是...钱从哪来?”萧暮往嘴里丢了一颗葡萄,半敛着眼睛嗤笑,“萧初年,你心里的小算盘我可都听见了。”

    萧初年是没钱,所以她把主意打到了自家亲哥身上。

    他就说怎么这小姑娘非要等他回来,自己早早离开不就好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希望他能出钱帮她盖酒楼。

    “哥哥...光做瓷器生意有什么意思?你手里的云瓷轩一年赚那么多银子,接济一下妹妹怎么了?”萧初年理直气壮地叉腰,“再说了,琼灯姐姐也会同意的!”

    萧暮哼笑,支着下巴垂眸,似是在思考。

    云京很大,站在城墙上放眼望去,一眼就能望见一座宏伟高大的楼宇,其上铺设的琉璃墨瓦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望之让人心生惊叹之色。

    这便是云瓷轩,云京最有名也是最大的瓷器铺子。

    作为唯一的瓷器皇商,云瓷轩一年的账簿流水十分惊人,页页翻过的均是白花花的银子。

    云瓷轩名下八窑,日夜不停烧制陶瓷,上到朝廷,下至民间,近至云京,远到西凉和漠北,是实实在在的闻名天下。

    而坐镇云瓷轩的,却是一个女子,名宋琼灯。听闻此人待人和气,诚信至上,也没有富贵人家特有的傲气,甚至常常亲自守在云瓷轩门口,吆喝着招揽客人。

    但却鲜有人知道,云瓷轩背后真正的家主,是萧家大公子,萧暮。

    “这事儿得和琼灯商量,云瓷轩的钱都在她手里呢。我没钱。”萧暮想了一会儿,吐出这么一句无情的话,“你也知道,云瓷轩的事我很少参与,一切都交给琼灯打理,她只要点头,我就没意见。”

    “可琼灯姐那么忙,我一年半载都见不到她....”萧初年可怜兮兮地揪着萧暮的衣袖,妄图感动这位活阎王冷冰冰的心。

    “那我没办法,我也将近大半年没见过她了。”萧暮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捋平那几道被萧初年揪出来的褶子。

    萧初年坚持不懈,拿出浑身本领试图说服这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甚至挤出一两滴眼泪,啪嗒啪嗒,惹人怜惜。

    然而公鸡不为所动,任由她怎么恳求都不松口。

    “我不吃这一套。”萧暮皮笑肉不笑地扫开胳膊上的小手,“这样,我走私账给你划五百两银子,救救急。”

    萧初年瞪着眼睛,五百两能干嘛?她随便一件首饰都上千两了!

    哎?首饰?

    有什么东西自脑子里闪过,萧初年呆了下,就听萧暮凉凉出声,“但前提是,乖乖跟着邵大人温习课业,否则这五百两你都别想要。”

    “......”萧初年条件反射就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痛心疾首地点头,“...我答应你,钱什么时候给?”

    “这不是小数目,等秋猎结束后吧。”萧暮起身,“今晚你回去还是呆在这儿?若想呆着,我让人收拾偏殿出来给你。”

    “我现在就要走。”萧初年摇摇头,“若不是等你,我午膳后就跑了。”

    结果等了半天,等来五百两。

    区区五百两....

    萧初年自我安慰,总比没有好。

    “先别急着跑。”萧暮一把扯住萧初年的胳膊,“上次跟你说过的事,考虑如何了?”

    萧初年一脸茫然,什么事?

    眼看萧暮的脸色沉下来,春裳赶忙在萧初年耳边低语几声,让她的脑瓜子清醒了过来。

    “啊...是说找贴身侍卫这事儿啊...”萧初年抿唇,“哥哥,有必要么?”

    “很有必要。”

    “唔....晚些再说吧,我现在焦头烂额,又要建酒楼又要囤粮食的,还要温课业...哥哥,你就放了妹妹吧。”萧初年瘪嘴,眼里冒出两行清泪。

    “.......”

    看来这小姑娘确实急着走,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与萧暮分开后,萧初年提裙抿唇快步朝外走。

    “小姐,需要这么急么?”春裳在后面气喘吁吁,“现在回去也赶不上粮市了啊...”

    “啧,我这是急着回京拿银子。”萧初年拧眉回眸,“三日后秋猎才结束,若五百两那时候才来,京南道运过来的粮食早就被低价抢光了,还轮得到咋们买么?”

    春裳恍然大悟,随即担忧问,“可若是被公子知道...”

    “他既然答应我了,早拿晚拿都一样,大不了又被揍一顿。”萧初年回头嘿嘿一笑,“时不待人呐,春裳。咋们跑快点儿!趁哥哥后悔前先把银子拿到手!”

    少女的笑容在昏暗的廊灯下狡黠又明媚,春裳一愣,随即也笑了。

    “哎!好嘞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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