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再入阁内,姬玄侑已经换了一身白袍,其衣摆上的金龙惟妙惟肖,精致不已。

    角落燃起了皇帝一贯爱用的龙涎香,烛火也暗了几分。

    夜确实深了。

    “来了?朕还以为你要跟康禄海再多聊一会儿。”姬玄侑坐在桌前似乎正在写什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康公公一把年纪侯在外头吹风,臣就多言了几句。”云凯升乐呵呵道,“旨意已经下了皇船,往北去了。”

    “嗯,这个还不是最要紧的,当务之急,是凉州。”姬玄侑放下笔,随手将宣纸折起丢在桌上,“京南道多雨,凉州也深受其害,朕三年前便从工部下派了个能人过去,为朕一解心头之忧。”

    “陛下是说,凉州刺史章宣舟大人?”

    姬玄侑笑了笑,递给云凯升一封奏折。

    “这是三个月前他上报给朕的成果,看看。”

    云凯升好奇打开奏折,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大体写得是凉州一桩水利的竣工。

    这个工程他知道,叫泽津渠。两年前从户部拨了一大笔银子过去,为的是彻底解决凉州的内涝水患。

    云凯升当时并不赞同这个提议,甚至在朝上跟皇帝呛了两句,拼了老命据理力争,要为大周守住钱袋子。

    可惜姬玄侑根本不听他的,强令他银子拨下去了。

    为此他气得在府里病了一个月。

    本以为流水的银子就这么扔进了粪坑儿,自此不了了之,没想到三月前居然完工了。

    “...泽津渠?”云凯升有些迟疑。

    “朕这次南巡,其实最重要的目的,便是去亲眼见识见识这个泽津渠。”姬玄侑明显心情不错,“凉州其东南,东北,西南三处,分别为新唐州,淮平州和水浮州,此三个次州围绕凉州周边,是连通永叶道,楚安道,干西道的必经之路。这个泽津渠则分为城内和城外两个工程,城内治涝,城外疏水,将云凉江有序分流。这样一来不但能解凉州水涝,更能将凉州与三个次州相连,疏通商路。”

    云凯升拎着折子,“陛下的意思是,将京南,永叶,楚安,干西四道以凉州为中心以江水相连,如此一来,富庶的京南便能朝外影响另外三道,不再为京南两边天生的高山所阻了。”他顿了顿,组织了下语言,“臣两年前便明白陛下的用意,也看过工部呈上来的图纸,只是...”

    只是那时京南安定不久,根基不稳,云凯升觉得不该大兴土木,应给百姓一些休养生息的时间。而且那时京南道,尤其是凉州,都是楚王与仲鸿信主事,这么一大笔银子拨下去后,能实际用到工程上的到底还能剩几分,他根本拿不准。

    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个烂摊子。

    姬玄侑哈哈一笑,“凯升啊,朕知道你的顾虑。你来看。”皇帝起身扬开一张图纸,在凉州部分用食指画了个圈,声音沉了下来,“自太德年间以来,京南之所以总会动乱,皆因治水太难。百姓流离失所,对朝廷怨声载道,朝廷用兵镇压,与民矛盾重重,如此恶性循环。”

    京南距离云京较近,天子脚下,皇帝不会允许生出太多事端,但西南北部边境战事频发,抽不出手彻底整治此处,便一直动荡着,直到几年前,姬玄侑拨派大军给楚王,彻底镇住了这块儿土地。

    但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强硬的武力手段只能解决一时麻烦,并不能彻底拔出这个毒瘤。

    “朕亦不能例外,以武力镇压了京南,但朕亦下了血本,想要真正收复京南,必得掐住云凉江这条水龙的脖颈。”

    云凯升有些发愣,他是管钱的,对工造可谓两眼一抹黑。

    但姬玄侑顺着云京朝下顺着江水一抹,连他都发现了,破局之处在哪。

    便是在凉州。

    “凉州地势低,其周边多山川,林深路难行,乘上下左右封闭之势,易守难攻。但凉州为何富庶?只因云凉和段黎两道江水自东重新汇聚,乃三水交汇之处。”

    “自古民依水而居,他们靠着江水吃饭,却也苦这条江已久。但若朕...”姬玄侑一点凉州以东,用手将那条江水破开,分流与南北其他流水分支相汇,如此便是在水龙脖颈上套上了绳索,将其猛烈的冲劲化解开来,变为惠民利民的母亲之水,也由此打通了通往其他三道的水上之路。

    一旦水路畅通,货物便不必再自山川中绕路,而是经由水路漕运出去,商路贸易兴起,造福的是四道的百姓。

    泽津渠,建成便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云凯升看着这张图纸,不知为何也有些心绪激荡起来。

    他总骂工部的人全都是不懂油盐米贵的败家子,只因工部三天两头的朝户部讨银子,不是凿河就是建墙,不是挖沟就是修路,银子如流水一样撒了出去,他却连一根毛的入账都看不到。

    每次年后都是算钱的时候,他一手攥着那一张张工部打的票拟,一手指着工部尚书祈谈书的鼻子,在政事堂里就差破口大骂,然后一脚把这个败家子之首踹飞出去。

    更可恨的,皇帝次次拉偏架,就护着祈谈书。

    他虽然气得要死,但总不能把皇帝一脚踹飞出去吧。

    就这么吵着吵着,等他发现过来,那些烂账已经全盖上了户部的章子,反悔不得了。

    但现在他仔细一看,才明白有些钱,不得不花。

    从百姓兜里交上来的钱,最终回到了百姓中去。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云凯升面上似有动容,姬玄侑唇角显出笑意来,知道这位全大周最抠的云尚书,已经被他说动了些许。

    这么一来,下面这些话再说出来,就能保证云尚书不跳脚了。

    “泽津渠,便是朕手里降龙的绳子。”姬玄侑缓缓道,“这条绳子不得不造,但绳子的图纸有了,谁来建也很重要。”

    这么大的工程,工部谁来负责很关键,实际实地上工的人,也很关键。

    泽津渠两年前动工,那时的朝廷中,能合情合理接下这个摊子的人,只有仲鸿信一个。

    “......”云凯升嘴角肉眼可见地一抽。

    仲鸿信,仲家家主,在太德年间便颇有权势,无一例外地陷入了皇位之争的漩涡。

    太德帝子嗣凋零,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立为太子,名姬云客,次子封寰王,名姬玄侑,即当今扶苍帝。

    仲家将女儿仲翩然嫁入寰王府,作为侧室。在太德三十四年时,漠北战乱侵犯瓷波关,瓷波关之战爆发,两方损失惨重,太子和太子妃战死沙场。后寰王带领大周残兵一举反扑漠北,大胜而归。

    太德三十四年冬,太德帝因长子之死积郁成疾,在夜半驭龙宾天,寰王登基称帝,改年号扶苍。

    仲鸿信在此期间出了大力气,一直是扶苍帝在朝中的一大助力,扶苍帝登基后,仲鸿信入门下省,任职门下侍中,并兼职吏,工两部尚书,位极人臣。

    扶苍二年,戚皇后死在了那年春天,随后仲家的女儿仲翩然接过凤印,为孝德皇后。

    孝德皇后一直无后,恰好那年无母的皇子有两个,一为三皇子姬允迟,二为五皇子姬尙墨。

    因姬允迟生母地位低微,孝德皇后执掌凤印后,便过继了姬尙墨在膝下。

    姬氿秉生母莫云浅此时为恒妃,与孝德皇后斗得不可开交,两个皇子自此也火药味儿甚重,姬氿秉背后站着莫家,姬尙墨背后则是仲家。

    仲鸿信三职加身,加上中间有太后斡旋,以及孝德皇后执掌凤印,仲氏一族的权利不可小觑。

    直到姬氿秉成为太子,仲鸿信便辞去了鸾阁职务,屈居六部之中,暂避锋芒。

    仲鸿信为人自傲,总与莫惟生针锋相对,且其贪腐成性,利用楚王权势发展自己的亲信爪牙之余,从大周国库捞了不少油水。

    刚直不阿如云凯升,也不得不屈服于仲鸿信已久,光是仲鸿信两朝元老的名头,就能压死他。

    在仲鸿信执掌工部的这些年里,大周国库若水中浮木,总是高高低低,保持在一个将将维持温饱的水平,远算不上充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两年前,孝德皇后莫名暴毙。

    孝德皇后的死状之可怖,在内宫广为流传,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但扶苍帝对此并未彻查,只是草草以皇后仪仗入陵了事,康禄海一声令下,封了阖宫的嘴。

    太后自此深藏内宫,甚少露面,仲鸿信此时虽与楚王平京南有功,但却一改高调自傲的态度,以皇后之死太过悲伤为由,想告老还乡。

    皇帝并未应允,顺水推舟削了仲鸿信的工部尚书一职,单留吏部尚书,同年提拔了祈谈书为工部尚书。

    祈谈书是科举入仕,在工部司任员外郎已有三年。

    工部尚书其下还有侍郎两人,四司部郎中各四人,若尚书之职空缺,应由侍郎或郎中顶上。但祈谈书屈居郎中之下,一朝升迁竟连越两级,坐上尚书之位,可见皇帝确实颇为欣赏他。

    但云凯升看得清楚,祈谈书固然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说干就干,执行能力很强,但行事缺乏稳重,撑不起一些大笔银子的工程。

    简而言之,他能拿出许多令人拍案叫绝的工事图纸,也能亲自跑去墙上糊水泥,却在看见银子数目时就两眼发黑,人手一多就会脑子发乱。

    所以这两年次次年后算账,祈谈书都会被云凯升骂得狗血喷头,堂上回响着云凯升的咆哮和祈谈书的闷头呲溜喝茶声。

    祈谈书还需历练,云凯升很清楚这一点。

    好在工部还有一位侍郎大人,只是此人是仲鸿信在工部时的旧部,皇帝着意云凯升与工部交接任差时,要多帮扶祈谈书,至于这位侍郎,只是为了给仲鸿信一个面子,成了一个闲职。

    这其中固然有皇帝自己的考量,然而干事的人还是他们这群手下。

    云凯升没办法,几乎将工,户两部压在肩上。

    泽津渠是在工部尚书易主时提出来的,这样的大工程,云凯升清楚祈谈书无力接下,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这才在朝上据理力争。

    仲鸿信刚卸任工部尚书,皇帝便甩了这么个摊子给工部,这不仅在给祈谈书压力,也是在给他压力。

    云凯升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让帝王改变主意,他不干,自是有的臣子会干。

    拨下银子后,云凯升便赌气一样没有再关注过泽津渠的进度,是谁在负责这项工程,他也不知。

    虽隐有猜测,可云凯升从心底里抵触。

    但今夜姬玄侑的话,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这种又能捞银子又能暗中发展势力的好事,还有谁会乐呵呵去干?

    ......

    刚冲上脑门的血宛若被浇了一盆凉水,云凯升瞪着图纸,心里五味杂陈。

    皇帝这么说,看来当初那笔几乎要了他老命的银子,果真不少都进了仲鸿信的口袋。

    就算知道这是在将银子扔进一个无底洞,皇帝还是这么做了。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见他脸色灰败,姬玄侑轻咳一声,敲了敲桌子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臣在听呢。”云凯升干巴巴开口。

    “啧,打起精神。”姬玄侑亲昵地拍了拍云凯升的肩膀,笑眯眯指着图纸,“固然这其中多有坎坷,毕竟泽津渠还是建好了,凯升你说是不是?”

    “...唔。”

    谁知道建成了个什么样子。

    若是结果敷衍,还需要修修补补,他怕是要当场吐出一口老血。

    这次他就是死,也不会掏钱的。

    姬玄侑负手瞧着他,怕是他不说些什么,会一直盯着他。

    但他实在说不出“臣深以为然”这种昧着良心的话。

    “.....咳咳。”云凯升干咳几声,在姬玄侑的目光下喝了口茶,压下了莫名干渴的嗓子,扯了一句,“臣记得...章刺史从前是在水部司任职吧,虽是工部的人,但也被仲大人打压得紧,陛下怎么选了他...”

    云凯升说到一半又停下,心头一紧,差点想打自己几个嘴巴子。

    他怎么忘了,章宣舟之所以被打压,完全是因为十七年前曾和先太子有过交集。先太子姬云客通敌叛国,其逆党一直是陛下心头所恨,谁想他竟神思恍惚下说岔了嘴。

    姬玄侑瞧着云凯升由灰变白的脸色,在静寂中爆发出一声笑。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朕难道会吃人?”

    “臣失言...”

    “失言?”姬玄侑随手将地图合上,笑看他一眼,“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圣人曰此,在云爱卿看来,朕是个纠结过去,昏庸狠辣的帝王么?”

    “......”

    地图被收好,姬玄侑撩袍坐回桌后,随手拨了下桌角的笔架。

    “啪嗒”几声轻响,帝王支着下巴挑眉,“凯升啊,你是司阁老提拔上来的人,跟了朕十五年了吧。”

    “是,臣一介草民出身,科举时遭人陷害,多亏司阁老为臣做主。”

    姬玄侑点点头,“朕亲自看了你的考卷,可谓字字珠玑。你可知朕为什么让你做最重要的户部之首?”

    “...臣自小没什么长处,只在算术上有些心得...”

    “哈哈哈哈哈...”姬玄侑愉悦笑起来,“凯升啊凯升,朕听闻你府里管钱的是你夫人吧。”

    “啊...这...”云凯升没想到皇帝提起这个,脸不受控制地红了。

    他是个妻管严的事儿居然连皇帝都知道了?!

    “银子是个好东西,权势也是个好东西,但当这两样重叠在一个位置上,便会生出事端。”姬玄侑淡淡勾唇,“户部掌管的是江山之根基,若在此位上的人都是贪墨横行的乱臣贼子,怕是朕的钱都要被偷光了。”

    云凯升垂头,默默听着。

    “出身微寒之人,一能体恤民之艰苦,二能深知财之珍贵。若赋予他们权势,固然能为百姓谋福祉。但人心之易只在一念,若此人被钱财迷了眼睛,只会演变成朝廷中贪得无厌的耗子,掏空朕的钱袋子,掏空百姓的血汗。”

    “凯升啊,十五载春秋更易,你记得你写在卷上的最后一句吗。”

    姬玄侑看着他微笑,云凯升有些微愣,半晌后跪地重重将额头抵在地上。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云凯升沉声,“臣从不敢忘,臣考取功名的初心。”

    姬玄侑赞赏点头,从桌后走到云凯升跟前将他扶起。

    “朕便是看重了你这一点,才将你放在了这个举足轻重的户部之位上。”姬玄侑笑了,“泽津渠,便是为苍生所谋。”

    云凯升抿唇沉默,看着姬玄侑走至栏边,拉开了那遮挡江风的帷帐。

    风猛地窜入阁内,云凯升嗫嚅着唇,想说什么。

    “朕知道你的疑惑。”

    姬玄侑负手侧眸,眼睛掩在低垂的眼睫下,“所谓用人所长,则天下无不可用之人。”

    “仲鸿信固然贪得无厌,但能接下担子的,只他一人。”

    当时的京南道在楚王和仲鸿信治下,推动工程的建成总要经由他二人之手,不如就此放手让他们去做,否则泽津渠的建成怕是要受到诸多阻挠。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姬玄侑心中自是明白这些道理,抬眸看着姬玄侑的背影轻声,“可是陛下,若一直这样纵容下去,恐怕...”

    恐怕这江山便不姓姬,改姓仲了。

    但想拔除仲氏一族谈何容易?

    “云爱卿,人之贪婪乃天性,自古难移。”姬玄侑轻轻摩挲着栏杆上雕出的花纹,眯眼道,“既然他想贪,朕便让他贪个够。如今他吃得差不多了,也是该吐出来的时候。”

    “只是朕还差一个借口,撕开这个胖子的肚皮。”姬玄侑微笑转身,“云爱卿,朕的母族便是仲氏,这个借口必得堂堂正正,朕才能师出有名。”

    云凯升抿唇,半晌低下头去。

    “吾皇英明,臣拜服。”

    一刻钟后,月亮已经行至头顶,云凯升离开了庭阁。

    随后又有一个人悄然进去了。

    姬玄侑仰首睡在榻上,盯着手里叮当作响的银质手环。

    这手环通身银白,布满了月亮形状的银片,中间穿插着银色的小铃铛,在烛光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漠北人为什么这么爱月亮?”姬玄侑眯眼,眼底似有迷茫,“冰天雪地中,望着那一抹荒凉的白色,不会感到孤寂么?”

    来人垂头跪着,并不应话,好似一只影子。

    “她爱月色...朕偏讨厌。”榻上之人喉结上下滑动,声音低沉,“但朕还是心软了,杀她,挑了个满月。”

    “呵...可惜,临死前,她的唇被朕吻着,只能用眼睛骂朕。”

    “我都看见了...”姬玄侑抿了下唇,轻声低语,“你眼里的恨。”

    烛火轻微“哔剥”,不知名的风吹乱塌边垂纱。

    帝王似是忽然梦醒,眸子由痴恋转为清明。

    他有些不悦地侧眸,将梦碎的罪责怪到了来人头上。

    但也只是轻微的一瞥,指尖微扬,将桌角卷好的宣纸拂到地上。

    “告诉他们,可以出发了。”

    来人捡起宣纸准备退下,姬玄侑又想起什么,淡淡侧眸。

    “既然这么倾慕戚皇后,便让她下去与皇后一道作伴吧。”

    “阎罗地狱看不见月亮,以防寂寞...为她寻个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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