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秀们进宫那日,是梅雨季节里难得的艳阳天。

    此时日头正盛,阳光落在被黄琉璃瓦覆盖的九脊顶上,瞧着竟有些晃眼。

    皇宫内苑惯以金红二色为主,想着从宫门一路走来的见闻,虞子素恍惚间生出点上辈子参观故宫时的感觉,但这个名为大业的国家确不曾在她前世知晓的数千年历史里出现过。

    好在同为封建王朝,十分有九分的相似处,让她在了解新世界的文化风俗时不至于太过费劲。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这辈子的归宿居然会是皇宫。

    想到远在瞿州的家人,虞子素目光稍黯,她上辈子是孤儿,胎穿到这个世界后,好不容易体验一把血缘亲情的滋味,结果这才刚刚及笄,就又被迫离家了,难不成当真是天生的亲缘淡薄?

    又或许她身上还带着什么穿越buff?年龄到了才触发?

    虞子素发散思维,倒不是指望来一段狗血淋头的虐恋情深,主要她一个花鸟使采选的良家子,一无家世二无背景,进了后宫这样争权夺势的地方,恐怕不是替人背黑锅下大狱,就是给人当马前卒被碾成灰,若有个金手指,好歹让她这辈子能再见爹娘兄长一面。

    但她穿越已经十五年,唯一与旁人不同的就只有多的那一世记忆,偏她前世也不是什么科研天才,医学大佬,只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人罢了,学的还是计算机这种到了古代几乎毫无用武之地的专业。

    不如做个白日梦实在,虞子素站在廊檐下,望着头顶四方青天无声叹息,实在不行……她只能试试去抱顶头BOSS的大腿了。

    但算来入京已有月余,她连皇帝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虞子素心底无奈,之前她一直在礼部,和其他参选秀女一起跟着尚仪局来的姑姑学习宫规礼仪,根本见不着皇帝,直到前几日殿选,传说中的乾安帝终于露了面,但人高坐龙椅,虞子素进殿后,大气都不敢喘,就怕不小心御前失仪,惹出麻烦,在太监的唱礼声中得知自己入选,她才借着谢恩的机会抬了下眸,却又被十二冕旒挡了视线,于是,她对乾安帝的唯一印象就只剩那套格外气派的衮服了。

    之后是紧锣密鼓地准备入宫事宜,过了殿选便成了宫妃预备役,按照规矩,今早虞子素与同样入选的另外五位秀女包袱款款住进了宫内的储秀阁,等着乾安帝召幸后拟定最终的位份宫室。

    储秀阁是座二进院,位于后宫西南面,并不在东西六宫之内,是专为新秀们准备的落脚处,面积不算小,至少住下她们几个刚入宫的新人不成问题,不过每人也就能分得半边屋子罢了,明间还得共用,但比起在礼部时和人睡一个屋已经好很多,也不必担心被教习姑姑时时刻刻盯着错处,甚至有闲工夫胡思乱想。

    “虞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

    身后忽然传来道清甜的女声,虞子素回过神,侧身与来人见礼,“韩妹妹日安。”

    来人是与她分住后殿东西次间的韩诗,和虞子素出身不同的是,她是顺州官员特意培养后送来参选的良家子,容貌才情都是这批秀女中一等一的,两人刚住进来时便互通了一遍名姓,但虞子素并不知晓她年岁,如今韩诗既然先喊姐姐,她便干脆顺着这个称呼喊了。

    韩诗杏眼弯弯,似乎很乐于听她这样叫自己,她回了一礼后,又凑近几分,眼睫忽闪,“姐姐还未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她语气未免亲昵,虞子素有些莫名,她不算界限感很强的人,却也不擅长应对这样的自来熟,但她没在韩诗身上感受到什么恶意,便耐心解释道:“青黛在里屋熏艾,我来廊下避避。”

    青黛是虞子素刚住进储秀阁时分给她的贴身宫女,韩诗了然点头,她那边也得了些艾叶,不过没准备立马用,一来现在蚊虫不算多,二来这东西味道有些大,怕给衣裳染上味道,耽误正事,韩诗张嘴正准备再说什么,忽然前殿一阵嘈杂传来,细听似乎还有太监的声音,顿时止了声。

    这些动静同样传入了明见开着门的东西配殿,四道身影几乎前后脚出现在厢房门口,入宫第一日,她们难免对周遭动静敏感一些。

    门边的几人对视一眼,向着虞子素和韩诗所在的地方靠拢。

    “前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六人齐聚廊檐下,住在西配殿的魏楚君率先开口,目光迟疑。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与她同住的李惠是个直爽性子,说着便自顾往前头去。

    东配殿的沈芝抚了抚鬓角,隐晦地撇了下唇,而后给身边宫人一个眼神,示意她跟上李惠,自己则站在原地没有动,与她同住的吕馨薇有样学样,魏楚君和韩诗见状也反应过来,忙叫身旁的宫人跟过去。

    青黛不在,虞子素暂时没人用,韩诗体贴道:“姐姐一会儿听青栀的消息也一样。”

    青栀是她的贴身宫女。

    “你俩倒熟络得快。”沈芝耳朵尖,闻言黛眉轻挑,一双狐狸眼扫过旁边两人因为距离过近而交叠的衣摆,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尾音带着含混的妩媚,听得虞子素骨头直发酥,她轻咬舌尖醒神,心底感叹:皇帝还真是艳福不浅!

    如果说韩诗美如桃夭初绽般,充满灵动娇俏的少女感,那沈芝便是蜜桃成熟后,透出娉婷万种的浓艳风情,这还斗什么,都是她的翅膀,她只想左拥右抱大喊老婆贴贴!

    可惜只能想想,虞子素掩在袖子里的手恨恨捏拳,这都是养蛊养出来的食人花,容易噬主不说,还可能把她变花肥。

    还是上辈子好啊,可以到处认老婆还不怕被打。

    虞子素忽然感到一阵空虚,上辈子虽然穷,但精神世界满满当当,这辈子她衣食无忧,却被剥夺了快乐源泉,一想到将来要和面前各有千秋的美人们勾心斗角,她就好想原地躺倒。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就让她死吧。

    虞子素活过也死过,对生死其实没太大执念,时至今日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这辈子的家人了。

    听着左右两边的美人拌嘴,虞子素又开始走神,自从离开瞿州后,或许是对陌生环境的抗拒,她总会不自觉地思考起生死这样的话题。

    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反正现在死不了,那就先活着呗,顺其自然,反正人总是会死的,尤其进了深宫,把每一天当最后一天去享受就对了。

    自觉想通了,虞子素心境豁然开朗,心底连日以来的积郁一扫而空,正巧几位宫人小跑着回来了,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了眼前。

    “启禀主子,皇后娘娘、陆昭容与周昭媛给前头的宋选侍、严选侍和周选侍送了赏赐过来。”青栀走在最前面,一到主子跟前便嗓音清晰明快地报出来一连串名字,眼底难掩艳羡。

    皇帝召幸前,新秀们都称选侍,而此次是乾安帝起圣三年后的第一次大选,参选者除了花鸟使在地方采选出来的良家子,自然也少不了京都本土的世家贵女们,但后者往往有姑姑去府上教导,再由帝王直接礼聘入宫,无需经过礼部层层筛选,如今储秀阁前院便住着四位这样的贵女。

    虽未明说,但前后殿的住客们在先天身份差异上已划出泾渭分明的鸿沟来,入宫这半天,前殿贵女们显然不屑与住进后院的良家子们往来,后殿几人也不想上赶着没脸,便默契地互不干扰。

    但现在这批赏赐一来,境况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须知乾安帝十八岁登基后,坚持守国丧二十七月,一日不曾少,以至于本该在元年举行的大选硬生生推迟到了今年,也正因此,他后宫里就只有当初东宫后院的那五位妃妾,分别是如今的江皇后,钟淑妃,陆昭容,周昭媛,以及陈美人。

    当朝后宫位份遵循古制,皇后下设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其中三夫人分别为贵妃、淑妃、德妃,位列一品。

    九嫔则以昭仪、昭容、昭媛为上三位;修仪、修容、修媛为中三位;充仪、充容、充媛为下三位,同列二品。

    婕妤三品,美人四品,才人五品,各九人。

    宝林六品,御女七品,采女八品,各二十七人。

    依照旧例,新人初封往往只会停在御妻,部分家世格外出众的贵女或许会破例升至世妇,但依旧是在主位娘娘手下讨生活,而东西合计十二宫,只有二品嫔以上才能掌一宫主位,因此,自己被分去哪座宫殿就格外受新秀们关注了。

    中宫皇后且不论,凤梧宫是绝不会进旁人的,钟淑妃、陆昭容与周昭媛三人作为关雎宫、景仁宫与翊坤宫的主位,新秀侍寝后大概率会归到她们宫中。

    第一日便大张旗鼓给新秀送赏,即是给前头贵女们作脸,同时也昭示了主位娘娘们的态度,没有家族帮衬的良家子们想要在宫里立足,几乎不可能做到明哲保身,山头现在已经亮出来了,接下来,是她们的抉择时间。

    后宫从来不是良善之地,白骨垒成的富贵窝,自然要有足够的实力与野心才能享,而大多数人,都只是权利倾扎下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虞子素默默观察着众人,李惠自离开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代表的意思不言而喻,其他人恐怕很快也要行动了。

    果不其然,只几息时间,魏楚君便欠了欠身,也不多话,领着自己的宫人往前院去了,吕馨薇紧随其后,显然都做出了选择。

    沈芝却以手作扇,在脸侧轻扇,“这日头未免太高,再站下去我可受不住,失陪了。”

    绰约多姿的身影径直消失在东配殿,虞子素咂摸了下嘴,扭头去看韩诗,她与沈芝应当有过结,根本没管青栀刚才话里透出的意思,一门心思瞪人。

    还是个小姑娘呢。

    虞子素看着韩诗微鼓的脸蛋蠢蠢欲动,又被理智按住了手。

    沈芝离开后,韩诗也终于回过神,她犹豫地看着虞子素,“姐姐要去前头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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