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选侍是太后娘娘母族送进来的,皇后娘娘的生母则是太后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因此二人也称得上一声表姐妹。”

    后殿西次间里,虞子素和韩诗在挨着南窗的软榻上相对而坐,一边喝茶,一边听韩诗介绍前头贵女的背景。

    作为专门进献的秀女,韩诗进宫前自有人提点过将要面临的情况,她自己也有可靠的消息渠道,因此远比虞子素了解如今的后宫局势。

    “虽说有太后娘娘扶持,但东西六宫却并非皇后娘娘的一言堂,钟淑妃得陛下御令,协理宫务,又出自一等镇国公府,时常当众给皇后娘娘甩脸子。”

    趁屋里没旁人,韩诗大着胆子点评,“她们就像是话本子里那种死对头。”

    “你还看话本子?”虞子素放下茶碗,笑侃,“也不怕被姑姑发现罚你饿肚子。”

    韩诗吐了吐舌,“是入京前丫鬟买的消遣物,哎呀这不重要,总之姐姐你记住,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碰上她俩都在的场合,就当个安静的木头人,以免被迁怒。”

    知她是好意,虞子素认真点点头,不管韩诗是怀着什么心情和她分享这些,对当前的她来说,都算是一桩恩情了,而且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对上虞子素柔和的目光,韩诗耳尖染红,她努力移开视线,继续道:“严选侍论身份是陆昭容的表妹,但有传闻,她之所以入宫,是因为陆昭容当初小产伤了身子。”

    韩诗压低嗓音,“这事也就后殿里几个外来的不清楚,其实京都早就传遍了,陆家野心不小。”

    虞子素讶然,“陛下竟也放任自流?”

    陆家所图她们都能看明白,皇帝会不清楚?但他依旧让人进宫了,不知道是自信能压得住权臣还是早有别的打算。

    “对陛下来说,只是往后宫里再塞一个人罢了。”韩诗对这点看得倒是明白,“况且自从小产后,陆昭容一心礼佛,送个姐妹进来也方便随时开解她,免得她哪一日想不开要遁入空门,那才是闹了真笑话。”

    虞子素陷入沉默,哪怕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五年,她依旧无法适应这样的社会,位高者只要起一个念头,便搭进去一个活人。

    再想到自己的处境,虞子素只觉喉间茶水苦涩,她又哪儿来的立场去同情其他人?自己都还困在樊笼里呢。

    她摩挲着茶盖,抬眸对上韩诗关切的眼神,虞子素心头一暖,“妹妹继续说,我听着呢。”

    韩诗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来虞姐姐伤怀,但那一瞬的空茫,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不久前在廊檐下的碰面。

    落在庭院里的日光灿烂热烈,少女身形纤长,静立在朱纹繁复的立柱旁,下颌微抬,头顶殿宇的阴影压在她沉静的眉眼间,明明刚过午时不久,她却好像月宫仙子,下一刻便要衣袂飘飘回到天上。

    韩诗一直知道,秀女中有一位良家子颇得教习姑姑看重,体态纤秾合度,容色清丽绝伦,还是殿选上唯一得帝王点头之人,但没见面之前,她只道传闻夸耀,得见本人后,韩诗却不得不承认这份盛赞并不过分,廊下那一眼,更叫她明白何为神仙妃子。

    这种美不带攻击性,更似月华流沙,透着朦胧的神性,连精致的五官都成了额外的点缀,真正吸引人的,是她周身自成世界的疏离。

    高居九天的神女令人敬畏,而若困于尘世,则让人心生攀折的欲望。

    韩诗捏起一块茶点放入口中,抑制犬齿想咬点什么的冲动,等拍去手上碎屑,激烈的情绪也重新趋于平静,她找回声音总结道:“陆昭容与严选侍,姐姐尽量不要与她们交恶,不过也没必要上赶着讨好,正常往来便是。”

    虞子素点头附和,顺手拿帕子捻了块茶点给韩诗,“这种我尝着味道不错,你试试看。”

    韩诗杏眼微睁,随即笑着倾身,没有用手,直接一口将糕点咬进了自己嘴里,她本就是以宠妃标准培养给帝王解闷的,行事并不十分规矩,这会儿又没有教习姑姑看着,便露了几分本性。

    虞子素也不是个重规矩的人,反而觉她这番动作率性可爱,放下帕子后还不忘替她续一杯茶解腻,嘴里道:“你慢慢吃,不着急。”

    糕点有些大了,韩诗被糊住嘴,说不出话,只是歪头冲她笑,虞子素幻视一只萨摩耶,被萌得心肝乱颤,忙捏紧杯子,以免自己的手不听使唤,放到不该放的地方。

    等重新用茶清了嗓,韩诗将话题引到最后一个主位娘娘身上,“周昭媛是目前宫里唯一有孩子的,膝下大公主已经两岁有余,也因此,她得晋一宫主位。”

    比起另外几位初封便是高位的嫔妃不同,周昭媛最初只是太子昭训,搬进后宫时,也只封了个美人,直到陆昭容不幸小产,而她恰好查出身孕,这才终于入了帝眼,虽说最后生出来的是个公主,却是陛下第一个孩子,因而成了九嫔之一。

    教习嬷嬷只告诉她们宫里有哪些娘娘,却不会说这些位份怎么升上来的,虞子素记忆宫殿里小本本写得飞快,都是考点,记下来记下来。

    韩诗不知道她的内心戏,还在认真“授课”,“传闻周昭媛性子和婉,少与人起纷争,是几位娘娘里最平易近人的,老实说,我没想到今日会有她的人来,毕竟周选侍与她只是恰好同姓罢了,周昭媛是先帝在位时,顾及当今膝下空虚,特意遣人从尚正局挑去东宫开枝散叶的,而这位周选侍,是周太妃母族的孩子。”

    周太妃一词出来,虞子素眼皮微跳,那不是……乾安帝的生母!

    韩诗没有说话,只是会意地点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虞子素呼出一口气,虽然早知贵女与后妃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番了解下来,她发现自己还是想简单了。

    别的先不说,光周选侍就够她脑子缠成个毛线团。

    传闻周太妃至今不愿认乾安帝这个自小被宋太后抱走的亲儿子,新帝一登基她立马搬去了大儿子的恭亲王府,也不知是闹别扭还是当真不在意这个圣母皇太后的位置。

    无论如何,周选侍到底是生母那边的亲人,乾安帝多少会有顾虑,虞子素扶额,得,这显然也是个惹不起的主。

    “我原想着周昭媛的翊坤宫会是个不错的去处,现在却不好说了。”韩诗也有些烦恼,老一辈的烂账,算到了乾安帝的头上,连带着她们这些小人物也只能战战兢兢避着,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现在后宫明面上有皇后、淑妃两巨头,实则是宋太后、周太妃与皇帝三方角力呢。

    “往好处想,陛下会给我们分到无主的宫室也说不定。”虞子素宽慰道,“眼下才开大选,也不至于叫所有人挤作一团。”

    “倒也不是没可能。”韩诗分享起一则小道消息,“据说长乐宫两年前就在翻新,但一直没主位娘娘住进去,能分那儿去就最好了!”

    长乐宫是西六宫之一,紧挨着皇帝正式起居的紫宸宫以及日常办公的宣泰殿,若真分到那儿,只怕还没住进去就要先被其他人用眼刀劈死了。

    韩诗自觉没什么希望,但不影响她过过嘴瘾。

    “说起来,前头不是还有位苏选侍?”入选的良家子虞子素都已有所了解,前头四个贵女中三个刚也聊的差不多了,只有这位苏选侍,似乎在所有人之中隐形了。

    韩诗回道:“那是苏阁老的嫡亲孙女,文人氏族养出来的,孤高得很。”

    似乎格外厌烦她,韩诗说着开始柳眉倒竖,“她早年身子不好,一直养在深闺里,去岁终于解禁,结果头次参加宫宴就对陛下一见倾心,回家便吵着非君不嫁,闹了不少笑话,还坏了其他姐妹名声,家中又舍不得送她去当姑子,最终还是苏阁老舍脸去求陛下开恩,将她纳了进来。”

    虞子素听得头大,这莫非是古代版恋爱脑?喜欢的对象还是一个三宫六院的皇帝,这不纯做送命题。

    韩诗耸了耸鼻,“谁知道这位大小姐怎么想的,或许真是病太久,脑子给病糊涂了吧。”

    反正要她选,肯定更愿做正头娘子,好过入宫当个玩意儿,韩诗敛去眼底一瞬晦暗,歪头看向虞子素,“如果是姐姐,会怎么选?”

    必然不会进宫吧,韩诗目光在她眉眼流转,可这样的绝色,皇宫反倒最适合虞姐姐,至少,陛下护得住她。

    “为什么一定要选?”虞子素学着她歪了歪头,莞尔一笑,满室生辉,“若是我,我谁也不选。”

    韩诗目光怔忡,似乎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答案。

    虞子素没忍住,抬手揉了揉面前女孩的头,她不过十几岁,若放在前世的,才是个高中生呢,而今的她却困于深宫,汲汲营营,只为求一条生路。

    对韩诗,虞子素心疼,也钦佩。

    若无那自由的一世,两人指不定谁眼界更高。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咽下将要出口的叹息,虞子素收回手,整了整衣襟起身,“今儿说的话有些多,你先歇歇,回头我叫青黛送些花茶过来,温养嗓子的。”

    说着,她快速朝韩诗眨了下左眼,成功用wink收获脸颊熟透的小女孩儿一枚。

    送虞子素离开后,韩诗重新坐到南窗下,青栀从门外进来收拾桌子,一边低声问:“主子这是准备拉拢虞选侍?”

    人前的无害褪去,韩诗哂笑,“拉拢?我只是提前卖个好罢了,这些消息她早晚会知道,但现在说出来,她便要承我的情,无论她将来能不能得势,总归对我没坏处,不过多费点口水罢了。”

    “主子深谋远虑。”青栀端着托盘,躬身退下。

    屋内又只剩下韩诗一人,青栀估摸要有半刻钟才能回来,一片寂静里,她忽的歪倒在榻上,双手捂脸。

    压抑的笑声在喉间震颤,韩诗想着适才最后的对白,嘴角抑制不住上扬,虞姐姐的答案真令她惊喜,可惜她们生在了这样身不由己的世道里,若在外头,只怕是会被吃得骨头碴子都不剩,她眸光渐冷,男人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直到脚步声从窗外传来,韩诗神色恢复如常,悠悠起身坐到梳妆镜前,她随手取下鬓间歪斜的珠钗,朝进门的青栀吩咐道:“我要歇个晌,若无要事不必进来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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