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枝捡起折扇慢慢摊开。丝绸做成的扇面还未来得及描画,雪白一片。

    她心念一动。

    何不在扇面上刺绣?或是几个字,或是一幅画,绣出来都必定既精巧好看且不落俗套,又是用得上的东西,能显出心意来。

    再者,若闻晏将折扇日日配在身上,必定引来一拨目光,那岂非又是一个打出独暄阁名气的好时机?

    沈月枝忙放下折扇,将绿芜唤进来:“你让齐维买一批绸面素扇送去郊外宅子,让绣娘照着花样绣出扇面来。不论折损,先赶在这几天绣出几柄。”

    齐维是姜氏留给她的人,一直帮沈月枝做些她不便出面的事。绿芜点点头,掀帘出去了。

    沈月枝在软榻坐下,蹩着两弯黛眉静静思索。

    主意是打定了,可该在扇面上绣点什么呢?

    支起的雕花窗掀进一阵风,室内帘珠被吹得相撞发出细碎声响。沈月枝抬眼看去,院中夜色阑珊,娇柔的花枝被风压折,月色也显得有几分惨白。

    沈月枝突然想到她于林间奔逃的那个夜晚,月色好似也是这般凄凉。

    在她如鼓的心跳声中,闻晏执剑立于林下,淡淡阴影投在他清雅的面颊上,像一幅飘渺的水墨画,偏偏一双眼睛寒光凛冽,将这份出尘的意境生生破开。

    在弥漫开的浓重血腥气中,沈月枝却嗅到了一抹雪松香,飘飘渺渺缠在她的鼻尖,让她心神慢慢镇定。

    ——也让那双如雪的眼睛数次入她梦中。

    “嘎吱——”绿枝终于经受不住被风生生地给折断,摔在地上发出闷响。

    沈月枝被勾回思绪,慢慢垂下纤长的眼睫。

    就绣一幅万壑青山图罢。

    六月十五,独暄阁开张。

    店铺外,鼓乐喧天,攘来熙往。陈仪和苏非不停往人群里撒糖,伴随着“霹雳拍啦”的鞭炮声,红布被王宁揭下,“独暄阁”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瞬间的静声后,人群顿时出现一阵嚷嚷。

    “不愧是千金一金啊,当真是担得上‘游云惊龙’一词啊!”

    “能得闻大人的亲书,想来这铺子倒有点名堂,走,进去瞧瞧!”

    铺子里宽敞明亮,陈仪和苏非两人忙得跟陀螺似的四面转,不停地给客人介绍,面上带着亲切笑意,举止利落,一见便让人心生好感。

    再观衣裳样式新颖,布料流光溢彩,绣纹清丽典雅不同于别家,显出精致美感,竟是满上京没有一家比得上。即使得知一件衣裳要二十两银子,倒也不觉咋舌了。

    一时间,富贵客人纷纷掏出银子购买,即使买不起的人也能过过眼瘾了。

    沈月枝挑开车帘,见独暄阁一片繁荣景象,唇角勾出浅浅笑意,心头稍定。

    绿芜见了,笑嘻嘻凑近打趣道:“想不到我们姑娘竟还是个经商的才人,这下我们沈大掌柜的荷包可要装不下咯!”

    沈月枝放下车帘,清眸一转嗔了她一眼:“就会贫嘴,难道还会少了你的不成!”

    绿芜笑着拿帕子捂嘴。

    帘珠碰撞,马车徐徐驶向青槐巷。

    方行至槐树下,就见付岫烟一身素裙身姿楚楚,正立于敞开的院门旁等候她们。

    沈月枝笑道:“怎么出来等了?伯父的咳疾可好些了?”

    付岫烟侧身将人让进去,在藤椅上坐下,方才摇摇头道:“他这个病我不知请了多少大夫来看过,抓了多少药来吃,却还是一日重过一日,如今也只是拖日子了。”

    沈月枝瞧着她清瘦的侧脸忍不住在心中叹气。

    付父年轻时是个秀才,几次落榜后也就心灰意冷与付母成婚,生下一女,起名岫烟。

    付父本只想让女儿识字,却不料付岫烟天生聪颖,背诗写字,绘画下棋一点就通,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才华。付父一时喜不自胜,更加悉心教导她,同时盼望能再得一个男孩。

    终于在付岫烟十二岁那年,付母有孕,却在八个月时,不慎跌了一跤,一个成型的男胎就这么没了,因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喜。

    付岫烟不忍双亲伤心,跪在病榻前发誓自己以后一定光耀门楣,付父却大怒,一把火将书房烧得干干净净,不许她再碰书本半点,嘴里道:

    “你一个女子,如何能比得上男子!定是你咒死了我的儿子!”

    初听闻时,沈月枝只觉得可笑。

    在付父眼里,一个他如珠如宝待了十二年的女儿,却比不上一个还未出世的儿子。

    这世道就如此轻视女子?

    付岫烟起初也流干了眼泪,如今早已看开,不再惦念着什么父女之情。她被生计压得喘不过气,何必再填忧愁呢?

    “今日独暄阁开业,顾客盈门,想来往后生意必不会差到哪去,我身无长物,这次贺礼就先欠着。”

    付岫烟神色坦然道。

    她虽与沈月枝交好,但该给的东西她还是要给。

    沈月枝笑道:“你知晓我不讲究这些,你能多给我画几张花样子才是正经。”

    瞧着她素净的衣裙,沈月枝斟酌了下才开口道:“……岫烟,你有没有想过入股?”

    这件事沈月枝已思虑良久。

    一来,她看中付岫烟的能力。二来,付岫烟每月画花样的工钱只有二两,多的不肯收,除去抓药钱,日子过得很清贫,连根银簪都戴不起,她不忍岫烟如此好的年华就这么埋没。

    “如今独暄阁的事情已经落定,不说盈利如何,至少不会亏钱了,你若能来帮我,我也不用一个人撑着了。本钱我可以先帮你垫着,日后给我就是,如何?”

    付岫烟一怔,反应过来眼里慢慢含了泪,清瘦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来:“你都肯干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了,我这个受益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沈月枝心下一松,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替你出资五百两。”

    付岫烟拿帕子拭干泪,转身进内室寻了纸笔,伏在案上依照行情,白纸黑字将本金和利息写得清清楚楚,再递与沈月枝。

    “你为我计量这么多,我如何能让你白白吃亏?”

    沈月枝知晓她的性子,便让花描收下。

    回到府上已是午后。日头火辣辣地挂在正中,空气里似乎有热浪翻滚,花草都蔫搭搭的,万懒俱寂。

    沈月枝方跨过垂花门,就见大院里一众丫鬟婆子正在追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童,嘴里劝着:

    “哎哟!我的爷,这么热的天,你非要在外面玩,中暑了可怎么着?”

    “快别跑了……”

    那男童一身锦服,额上系着大红缀珠抹额,生得粉雕玉琢,一头撞进沈月枝怀里。

    正是沈连溪。

    沈连溪撞了人忙停下,一抬头发现是沈月枝,圆溜溜的两颗眼睛开始转动,“大姐,你出府玩的么?”

    沈月枝不知他想干什么,还是回答道:“我刚从外面办事回来。”

    沈连溪闻言,喜意顿时漫上眉梢,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晃荡,浓密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似的扑闪扑闪。

    “大姐,你下次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买一串糖葫芦啊?好不好么,大姐?”

    沈连溪故意将调子拖得很长,嗓音像裹了蜜似的腻人。

    沈月枝心中一软,见他雪白的额上,一颗豆大的汗水正要滑入眼中,弯腰举起帕子为他拭汗,方要回答,一双手就将人抱远。

    柳氏搂着人,一张瓜子脸上两弯柳叶眉,倒也是个美人,只是嘴唇生得薄些,衬得她有些寡淡。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声音轻轻柔柔,眼里却是藏不住的防备。

    “月姐儿,在这是做什么呀?”

    沈月枝直起腰,收敛情绪。知道柳氏一贯防着自己,她也不想多费口舌,只道:“我正好撞见他。”

    柳氏眼中防备不减,道:“外面日头正大,我先带着连溪回去了,月姐儿也快回去罢。”

    语罢,就抱着人匆匆消失在抄手游廊上,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一样。倒是她怀里的沈连溪偷偷做了个鬼脸,似乎在提醒沈月枝两人的约定。

    绿芜撇撇嘴,语气不忿道:“夫人防我们跟防什么似的,难道姑娘还会吃了小少爷不成?”

    花描虽也不满柳氏的做派,但还是杵了杵绿芜的胳膊,示意她少说两句。

    沈月枝倒神色平静,没有放在心上。

    柳氏乃富商之女,机缘巧合下才嫁给沈越作续弦,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沈连溪,看得跟心尖肉一样,自然要防着点儿她这个非亲非故的继女。

    回到院子,朱嬷嬷已将午膳摆在外间。沈月枝被热得没什么胃口,只捡了几口素菜吃就搁下筷子,在窗前坐下。

    内室摆着冰鉴,上面还镇着几样时令果子,冷气徐徐向周围扩散开,沁出一室清凉。

    沈月枝看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用极细的锦线绣出重重巍峨青山,一轮金日在天边喷涌而出,下有红光浮动,气势磅礴,任谁看了都得称赞一句。

    只是,她该如何将扇子交给闻大人呢?

    沈月枝瓷白的脸上,两弯细细的黛眉上凝出几分愁意。

章节目录

春日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小茕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茕月并收藏春日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