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如同撕开了道口子,雨尽数倾下,在檐下溅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风勾着枝条在雕花窗上映出颤动的黑影。

    沈月枝蹩着眉细细回想,她怎么从未听闻身边有叫“窈窈”的人?

    帘珠响动,朱嬷嬷掀帘带了一身水气进来,叮嘱道:“唷,好大的雨!今夜的门窗可要关紧,别淋坏了器物。”

    “记下了,嬷嬷放心。您瞧瞧,可认得这个?”绿芜道。

    因着下扬州时,花描和绿芜年纪小不经事,姜氏便只带了朱嬷嬷去。

    朱嬷嬷虽上了年纪,但记性还不坏,打量一阵就若有所思道:“这不是姑娘从扬州带回来的花灯么?姑娘那时可喜欢得紧,日日都要拿出来玩,夫人便将这灯一同带回了京城。”

    沈月枝一愣,她怎么不记得有过这盏灯?

    “这灯是母亲给我的么?”

    朱嬷嬷回想道:“不是夫人给的。我记得是隔壁府一个俊俏的小公子送的,那时姑娘天天追在人家身后,一口一个‘温哥哥’呢。”

    绿芜一时想到什么,脸上抿出两个酒窝来:“原来‘窈窈’是叫的姑娘么?”

    朱嬷嬷就笑道:“是了,姑娘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在扬州城时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有个半大的混小子不知从哪学了句酸话,跑来冲姑娘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把一众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自此,就叫姑娘‘窈窈’了。”

    沈月枝不解道:“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闻言,朱嬷嬷脸上的笑意收敛道:“姑娘回京后许是水土不服,没几日就得了热病,烧得浑身滚烫,醒来后扬州的事就不大记得了。”

    沈月枝垂首看向手中的花灯。

    每转动一下,就有一面小像映入眼帘,或是鹿或是兔,皆都憨态讨喜,可见下笔人的用心。

    原来,她还有个“温哥哥”么?

    洗漱妥当后,沈月枝在罗汉床上躺下。雨珠打在瓦砾上再滚落檐下,在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的意识逐渐朦胧。

    半梦半醒之际,她似乎追在什么人身后,嘴里急急嚷嚷着,一不留神被绊倒,正要重重磕在地上,她吓得闭紧眼——

    一双手有力地接住她,沈月枝抬头,折返回来的少年眉眼如画,姿容胜雪,将她轻轻扶起来,声音似玉落寒潭清冽动人:

    “你若肯少吃几块糖,我就答应为你做一盏花灯,好么?”

    她听见自己毫不迟疑地应下:“温哥哥,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少年笑着接下。

    晨光微熹,碧天如洗。风清清,院子满地落英缤纷,红瘦绿削,瓦檐正往下滴水,溅起朵朵涟漪。

    沈月枝神色有几分恹恹,正坐在妆奁前往耳上戴那对和田玉耳坠。

    “怎么,姑娘昨夜没睡好么?”绿芜问。

    沈月枝轻轻摇头。

    她只记得自己好似做了个梦,梦中所见却不大记得了。

    早膳之后,沈月枝乘车去了独暄阁,与付岫烟商量划分客人一事。

    “我预备着将独暄阁的客人依照花费银额分一分。花费到了一定数额,就可提前预订独暄阁新出的衣裳。数额更甚者,便可让独暄阁为其量身定做。”沈月枝开门见山道。

    付岫烟略一思索,也觉这主意可行,点头道:“我等下便将之前的账本翻出来。再者,我思量着该给独暄阁定个标纹,绣在衣裳上,让人一瞧便知。”

    语罢,从案前翻出几张早已绘好的花样递给她斟酌。

    沈月枝一瞧,有蝶纹,有梅花,有白鹿,皆雅致精巧,各有韵味。最后,她选了那张寒梅,铮铮傲骨,不屈风霜。

    如今生意渐渐做大了,沈月枝又选了几个伙计,铺子里人手倒还宽裕。

    付岫烟早已还清那笔银子,还有不少积余。不似初见时的清瘦苍白,付岫烟一身软银轻罗百合裙,髻间簪着一支鎏金蝶样的步摇,流苏垂下,气质沉稳,早已能独当一面。

    商量妥当后,沈月枝略待了一阵子,便乘车回了沈府。

    方过未时,红日当空,碧天如水,没有一丝云,院中绿意盎然,风软花香,蝉鸣一声胜过一声。

    沈月枝倚在榻上,上铺着一床象牙席,右手持一柄留青竹柄团扇轻轻摇动,室内正中摆着冰鉴,却仍觉薄汗涔涔。

    绿芜正坐在锦杌上绣花,见她两腮酡红,眸中一片盈盈水意,忙接过团扇替她扇风,嘴里道:“姑娘也太怕热了些,这夏天才过去一半呢,可怎么禁得住?”

    沈月枝将头枕在膀上,一袭莲青色缠枝纹锦裙将她的身姿尽数勾勒除了,只觉浑身骨头都软了,提不起劲来,拿帕子拭了拭颈上的汗道:

    “我已托齐维在郊外买了个庄子,再过几日,我便领着你们去避暑。”

    她开铺子,挣银两,为得就是该花钱时不用迟疑,从没打算过要亏待自己。

    去庄子要带的东西可不少,得知消息后,花描和绿芜便开始收拾行囊。朱嬷嬷年纪大了,不爱走动,便留了下来。沈月枝差人问了付岫烟,得信说也不去了。

    于是最后只用收拾三个人的行囊。

    花描正捧着几件衣裳要装进厢笼里,帘珠一动,沈连溪带风跑了进来,额上一片细密的汗珠,怀里抱着一束那兰提花,微微喘着气。

    瞥见地上的厢笼,沈连溪问:“大姐,你们要去哪里么?”

    绿芜笑着上前接过花,寻了个瓶子插起来。不知晓那喜桂又教了他什么,最近人来得可勤,每每还带着一束不同的花。

    沈月枝未料到他会这个时候来,但也没打算瞒他,拿他贯用的汝釉六方杯倒了茶给他,道:“我不耐热,准备去郊外庄子避避暑。”

    她也想过带上沈连溪一起去,但依柳氏的性子绝对不会同意,所以只能作罢。

    沈连溪一咕噜饮尽茶,便将杯子撂下,急急道:“我也要去,我还没去庄子上玩过呢!大姐,你把我也带上,好不好么?”

    沈月枝将他拉至榻上坐下,掏出帕子给他拭汗,安抚道:“那庄子偏,远没有城里热闹新鲜,你去了也待不住,我只去几日,很快就会回来,好么?”

    沈连溪闻言直接从榻上一跃而起,小脸上满是委屈,撅着嘴道:“你骗人,你肯定是不想带我去,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烦人精!”

    沈月枝心中微微叹气。

    沈连溪看似顽皮,整日上房揭瓦的,实则因着柳氏看得严整日草木皆兵,没有什么玩伴,渐渐性子便有些敏感。

    沈月枝不想伤了他们母子情分,只道:“庄子上不比在府里,我怕你不习惯,回来带你去看皮影戏好么?”

    沈连溪不言,见她半天都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嘴一瘪,眼泪大颗大颗挤出来,一扭头跑出去。

    花描追出几步才折回来道:“跟着喜桂走了。”

    “瞧那样子,该好多天不来我们院子了。”绿芜摇摇头道。

    沈月枝转头看向瓷瓶里的那兰提,花瓣舒展娇艳欲滴,一时也有些动摇。

    临近要去庄子的日子了,沈连溪一次都没来过后院,可见这次是真的气得不轻。沈月枝专差人在外面买了零嘴送去正院,也被尽数退了回来。

    沈月枝无法,只能去花园里转转,看是否能碰见人。

    西时,天边残阳如血,大片大片的艳色铺开,晚风吹鼓着燥意散开。

    沈月枝方踏进园子,就见沈越负手而立于梨树下,宝蓝色绸杭锦袍,墨发束以玉冠,长眉入鬓,面色平静。

    “父亲。”沈月枝走近行了个礼。

    “嗯。”沈越同样语气淡淡地回她,“溪儿想跟着你去庄子上住几天,你带着他去,柳氏那里不必担心。”

    他既没有问她哪儿来的钱去买庄子,也没有问她要去几天。明明独暄阁的名字已在上京传遍,他却不过问一句。

    沈月枝轻轻欠身后,转头离去。

    风吹绿枝,簌簌作响。两人背道而驰。

    她早已心如止水。

    次日一早,两辆青幛马车徐徐驶出城门。

    郊外,青山如黛,碧草含烟。微风掀起阵阵绿波,林间虫鸣鸟叫四起,远处田垄上可见有农人耕种。

    沈家姊弟坐在前面马车内,其余人在后面那架。车舆内,沈连溪新奇得不行,一双眼睛琉璃似的盛着光,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

    正听到他问到“那地里藤蔓上挂着的又长又绿的是什么”,车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叩声。

    “叩、叩、叩。”

    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沈月枝撩开帘子,目光蓦然撞进一双如漆的眼里。

    车窗外,闻晏骑在马背上,着月白银丝暗纹圆领袍,修长分明的手指轻拢着缰绳,身姿挺拔,光影婆娑间,只听他含笑问道:

    “沈姑娘可是要去东城郊外?”

    沈月枝一愣,没想到会这么巧。

    “是,闻大人也同路么?”

    闻晏颔首,墨发吹动,淡去了他眉眼间的矜贵清雅,反而显出几分风发的意气,他声音清冽如泉水流过山涧:

    “近来城外流民增多,恐不平安,在下可否与姑娘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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