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枝转身,一着蜜合色织金百花综裙,头戴衔珠宝石蝶形簪并掐丝牡丹步摇,耳坠红宝石耳铛的女子正瞪着她,桃腮杏眼,微晕红潮,恰似一株灼灼盛放的芍药花。

    “宋青砚都跟你退婚了,你不应该躲在房里哭么?”王嘉云不依不饶道。

    沈月枝一顿,倒把这位祖宗给忘了。

    人人传言京城有双姝,指的便是王嘉云和沈月枝,一个娇艳一个柔美。本也相安无事,但偏偏有好事者非要比出个一二来,当下文人大都崇尚清雅,沈月枝便隐隐有占上风的意思。

    王嘉云乃王国公独女,自小被千娇百宠,性子便养得有几分骄横,如何肯甘居人下,因此,便与沈月枝不对付。

    “是沈家提出的退婚,我为何要哭。”沈月枝平静道。

    王嘉云满脸不信,笃定她是为了面子嘴硬,心下顿时舒畅。目光一瞥,却见沈月枝身上的襦裙颜色青翠欲滴,料子是上好的云锦不说,绣纹也雅致精巧得很,更衬得人清丽婉约。

    王嘉云两弯细眉慢慢蹩了起来:“你这身衣裳哪家铺子的呀?我怎么没瞧见过?”

    沈月枝心中微动,这位可是个不差钱的。

    王嘉云见她半天不开口,心中焦急,微抬下巴道:“你若不是怕我知晓后,穿上漂亮衣裳将你比下去了!”

    沈月枝压下嘴角的笑意,道:“那倒不是。这是独暄阁的衣裳,他家还有‘季服’更是精美非常,只是我月例有限,只能买些寻常款式。”

    闻言王嘉云心中一喜,桃腮红润,眉眼生动地轻“哼”了一声道:“真是小家子气,季服算什么,我还要独暄阁单独为我做呢!见你可怜,下次我去做衣裳的时候,给你也做一件就是了。”

    语罢,直接拎着裙裾翩然转身,活像一只高贵娇气的雪狮猫。

    花描笑道:“这王姑娘的性子可真有意思,每每见面都要掐上几句,偏偏心思又不坏。”

    沈月枝也抿唇轻笑。

    不过,王嘉云倒给了她启发。这些高门贵女根本不屑与旁人穿得一样,单单稀奇的季服并不算什么,看来得将独暄阁的客人细分了。

    跨入徐府,立有一素衣婢女上前引路。绕过影壁,只见徐府甬路相衔,四面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林立,再自抄手游廊进了花园,更是花红柳绿,怪石嶙峋。

    沈月枝来得不算迟,但园中已三三两两站了不少人,徐府乃新贵,最近正得皇帝器重,故而得了贴子的人几乎都来了。

    沈月枝方踏进院子,就瞧见正在跟其他夫人谈话的林氏。林氏明显也瞥见了她,脸色骤然变了一刹。

    园中似乎静默了一息。各色目光都隐蔽地瞟向两人,其中不乏有看好戏的。

    沈宋两家婚约作废的事,可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呢。

    徐二姑娘徐婉清见状也是一怔,没想到沈月枝竟会应下请帖,反应过来后,忙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道:

    “我们可有段日子没见过了,正好我如今新得了几盆翠萼,你不是喜欢兰花吗,我让人领你过去瞧瞧。”

    徐婉清一身靛蓝色绣梅兰湘裙,梳着单螺髻,生得不算美,但眉眼间自有一股沉稳气质,几句话就将局面破开。

    见她面色如常地应下,徐婉清笑着唤来一婢女道:“将沈姑娘领去花厅。”又转头冲沈月枝道:“我得空了就来寻你说话,你今儿这一身可真出挑,回头得告诉我在哪儿做的。”

    望着沈月枝娉婷的背影,林氏眼中神色复杂,手中的帕子一点点被攥紧。

    怨不得她,是沈月枝自己冲上来护她的,她若不走,谁知晓那群贱民会做出什么?如今也好,这门婚事退了,她才能给砚儿寻一门更好的……

    “姑娘……”方跨出园子,花描就一脸担忧地扶住人。

    “无妨,我总不能一辈子不见她。”沈月枝嘴角勾出一抹笑,眸色清凌如雪。

    她是恨林氏的薄情寡恩,一见到这张脸,她脑中就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个蒙着血色的夜晚,让她浑身血液仿佛被冻结。

    但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她蠢么?

    她明明清楚林家的态度,却仍旧不撞南墙不回头,不是蠢是什么?

    “不敢见面的人,该是她。”

    花厅正中靠墙挂着一幅禅意水墨荷图,前面设紫檀雕凤长案,上有一口定窑瓷,案前同样摆着紫檀八仙桌,放着一套影青花口茶器,两边是红木太师椅。

    花几上正是几盆翠萼。叶姿斜垂,花色青翠,三瓣张开内小如意舌,只觉淡香怡人。

    “这兰花果真品貌不凡。”花描赞道。

    沈月枝瞧着,伸手勾了下,那花枝便轻轻颤动着,低声道:“如今不是兰花盛开的季节,这几盆翠萼也不知费了多少银子,耗了多少巧思,可见徐婉清是个妙人。”

    花描也点头道:“今日这场赏花宴由徐姑娘一手操办,徐夫人只从旁相助,却事事妥帖挑不出一丝差错,可见徐姑娘手段不俗。”

    略坐了一阵儿,喝了盏婢女端上来的青驰菊茶,徐婉清便走了进来,笑道:“可久等了。”

    沈月枝起身道:“我正瞧着这几盆翠萼乐不思蜀呢,早不记得时辰了。”

    两人闲谈几句,便相携回到园中。

    众人焚香品茶,赏花插瓶,好不惬意。

    沈月枝坐在亭下,手持一柄绣花蝶竹柄团扇轻轻摇动,露出一截莹白的皓腕,身上的襦裙裁剪合度,衬得她娴静温婉,恰似一幅仕女图。

    不时有人在她对面“不经意”地坐下,与她闲谈,然后“状似无意”地问起她衣裳是哪家铺子的,沈月枝都压着笑意一一答了。

    且从她再踏进园子的那一刻,就没与林氏再没碰过面,想来是徐婉清将两人故意错开了。

    申时,宴会结束,众人步出徐府,留在马车里的绿芜撩开帘子,沈月枝方要登车,一婢女怀抱盆花匆匆赶来道:“沈姑娘,这是我们家姑娘送给您的。”

    沈月枝目光在那盆翠萼上落了一瞬。

    她与徐婉清并不算相熟,徐婉清怎会突然向她示好?

    她心中不解,遂婉拒道:“这花名贵,我怎好横刀夺爱。”

    那婢女却接着道:“姑娘说了,‘花再名贵,也需人来赏,沈姑娘喜欢兰花,这翠萼正与她相配。’”

    沈月枝微愣,徐婉清竟连她的说辞都想到了。她略一思索,便示意花描接过翠萼,又转头道:“替我多谢你家姑娘。”

    那婢女点点头,欠身后径直去了。

    等上了马车,绿芜便问:“那徐姑娘莫名送这兰花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有求于姑娘?”

    沈月枝倒是镇定:“她想做什么,日后我们自会知晓。”

    戌时,暮色浓稠如巨网般交织,明月被涌动的云层挡住晦暗不明,晚风卷起,院中绿枝婆娑作响。

    “瞧这样子,今夜必有一场雨。”花描看了眼天色,转身打开厢笼问:“怎么不见那床翠纱帱帐?”

    “寻那东西做什么?”绿芜正坐在锦杌上绣香囊,略一思索道:“我记着,是收在圆角柜里的。”

    花描打开圆角柜一瞧,果真见那床翠纱帱帐正放在里面,便探身抱出来道:

    “如今夏日多雨,有一种虫雨后最爱往房里钻,偏又生得小,寻常帐子根本拦不住。这翠纱帱帐孔细,换上之后姑娘夜里方不会被咬。”

    绿芜闻言,忙放下手中的香囊上前搭把手,两人一起将原本的紫绡帐换下。

    沈月枝正点着一豆灯,伏在案几上写字,待墨干了方放下笔道:“哪那么娇气,不过被叮上一口,还累得你们去换一通。”

    “姑娘是没见过那种虫的厉害。”花描笑道。转身收拾厢笼时,却见最底下放着一漆木提盒,打开一瞧,里面却是一盏四面绘图滚灯。

    花描将灯提出来,用手一拨,那灯便转动起来,上面的鹤、鹿、蝙蝠、兔便栩栩如生地动了起来,精致得紧。

    “哪来的花灯,真漂亮。”绿芜凑近道。

    花描将灯递给她玩,略一思索道:“这厢笼是从扬州带上来的,想来是姑娘在扬州买的。”

    姜氏是扬州人,沈月枝幼时曾随母在扬州住了一段时间,八岁时方回到京城。

    “这么多年了,这花灯倒也没怎么褪色,只是灯芯不亮了。”绿芜拨动着灯道,却陡然瞧见灯底下似乎写了什么。

    墨色有些模糊,她仔细分辨着,半响,才低声念了出来:

    “……赠予窈窈?”

    “你瞧瞧,是这几个字么?”绿芜将花灯写着字的地方指给花描。

    沈月枝方起身绕过案几,就见两人头凑一堆正嘀咕着什么。

    “做什么呢?这么起劲?”

    绿芜将花灯递给她道:“姑娘可记得这盏花灯么?上面还写了字呢。”

    沈月枝黛眉慢慢蹩了起来,伸手抚了抚那处晕染开的墨痕。字迹虽有显稚嫩,但已能瞧几分出铮铮风骨。

    “窈窈……?”

    她轻声念道。

    “轰——”一道白虹劈下,将院子照亮一瞬,下一刻,暴雨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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