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忙脚乱地放下裤脚。

    要是知道是四皇子,打死令箴也不会让他进来的。不好好地待在御宴上,他跑镜清斋来干什么?

    杨令箴极为尴尬:“四殿下……”

    四皇子却进门便发现她的伤口了,快步上前,微微倾身,似乎想直接捋起裤子查看,手伸到半空又想起礼仪,方收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你摔伤了?”

    这下隐瞒不得,她只好道:“嗯,不小心磕着了。”

    四皇子微微皱眉。

    “难怪你进殿时走路这么慢。既然是伤着了,我娘的医女帮你看看不是更好,你怎么拒绝了。”

    原来是他同皇后娘娘提的。

    杨令箴慢吞吞道:“不是我拒绝,是太子殿下……”却对上四皇子微笑的目光,冠冕堂皇之辞便说不出口了。

    “哎呀,娘娘的医女,我怎么好用呢?岂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四皇子轻轻摇头:“罢了,我帮你看看吧。”

    杨令箴惊讶:“哎——”

    裤腿已经被撩上去了。

    她急忙阻拦道:“殿下,你万金之躯,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实在不必……”

    “没事,你又不是外人。”四皇子直接拿开了她遮挡的手,半蹲下来观察伤口,雪白细腻的肌肤,显得那翻红肉淌血的伤口触目惊心。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药瓶来,倒出原是粉末,洒在伤口上又麻又辣。

    令箴忍不住瑟缩。

    四皇子笑道:“我习武也常受伤,这药粉治跌打损伤很是灵验,正巧今日带在身上,你留着吧。”

    她捏着掌心被塞进来的小药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只手掌轻轻覆在她的额头上,少年人英气蓬勃,手掌热度惊人。

    不待她躲闪,四皇子已经收回手,很是自然道:“还好,没有起热。我听别人说,惊厥之后常有发高热的。你既然不愿意用医女,出了宫便叫郎中来看看。”

    “哦……”

    他拉过一张杌凳在床边坐下,像是斟酌着话语,片刻后道:“你……太子是不是罚你了?”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她却立刻反应过来,摇头含糊道:“没有,只是我一时不小心,惹怒了太子。他已经不追究了。”

    四皇子平静地注视着她。

    “你今日怎么了,对我这么冷淡。上回太子派人来弘光宫要了荷花酥的方子。难道你还在怪我一直藏着方子不给你吗?”

    东宫的人来弘光宫时,他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了,并不在场,回来才知道此事。

    杨令箴还是摇头。

    “这谈得上什么怪不怪的。殿下送我那么多次荷花酥,我怎么会记你不给方子?本来就是我不该。嗯,我没有对殿下冷淡。”

    四皇子摩挲着手指。

    不给方子是有原因的,难得有个能吸引她的东西,虽然他并不清楚她为何对坤宁宫小厨房做出来的荷花酥情有独钟,但若是直接交出去,杨令箴还肯找他?肯定有和小时候一样敬而远之了。

    “若是以前,区区一只药瓶而已,你怎么会拒绝?”他兀自摇头,不再纠着“冷淡”说事,“你不是很喜欢我的雾里青吗?我将它送给你,好吗?”

    雾里青是四皇子新得的一匹骏马,西北最优良的马种,通身雪白,性子温顺,杨令箴非常羡慕。

    她垂下眼睑。

    “多谢殿下厚爱,但我不能收。”

    四皇子并不气馁,又要开口,被她抢先:“殿下,其实这两年都是我糊涂了,我们不应该来往的。太子不喜欢我私下见你,我是他的伴读,自然要忠于东宫。殿下饶我不敬吧。”

    他原本温和的眼神慢慢沉下来,轻声道:“果然是为这事罚你。你本来应该是我的伴读……”

    杨令箴七岁时丧母,被父亲接回京城,新年元旦,父亲带她进宫领宴——往年带的都是杨瓒——宫宴中她不小心走迷了,想爬上宫墙认认路,没想到一个不慎摔下来,将路过的四皇子砸了个结结实实。

    这是初见,四皇子没有追究她的罪过,反而很喜欢这个新认识的苏州来的小玩伴,想求了父皇要来做伴读。

    没想到太子年底时出宫一趟,竟然比他还早认识杨令箴,在宫宴上便认出来了。

    这兄弟俩年龄相差无几,又因为生母的缘故,明里暗里的别苗头——主要是太子单方面对他的。

    窦皇后一向教育他恭让,不准同太子比较——太子知道了他的心思,转头便向皇上索要了杨令箴做伴读。四皇子便一个伴读也没要了。

    “殿下纠结这个干什么?”令箴隐约知道这事,飞快打断了,“我不过是个寻常的纨绔子弟,也值得争抢吗?殿下不要自降身份。”

    她咬咬牙,有些冒犯道:“再者,我父亲是景川侯,掌中军都督府,殿下,我……不能给我父亲添乱。咱们应该避忌的。”

    她简直是在明着说储位、站队了,若是四皇子追究,即刻便能拿她一个大不敬之罪。

    他却神色自若,沉默了片刻,颔首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日后,我不会再找你。”

    这就是她想要的,但令箴心里却有些说不上来的茫然。

    四皇子解释道:“你不要多想,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你比较合眼缘……罢了。”

    她低声说:“殿下日后去了封地,会有更多人追随的。我不识好歹,殿下不要为我烦神。”

    四皇子摆了摆手。

    他其实也分不清自己对杨令箴的感觉,虽然他是景川侯的儿子,但自己并没有拉拢景川侯之心,只是觉得和令箴投缘,无端想亲近,仅此而已。

    但是既然给他带来了困扰,四皇子自认不是不知趣之人,还是不要再给杨令箴添麻烦了。

    不过是个合心意的同伴而已。

    就这样吧。

    四皇子很是自然地起身,对她颔首:“你好好歇着吧。我走了。”

    他仔细理了理衣摆上细微的折痕,转身离去。

    杨令箴坐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总算以后不会再因为此事触怒太子了。

    她想好好在东宫待到太子娶妃,再离京游历。做事还是要有始有终。

    太子娶妃之后便要入朝观政,读书自然不再是主要的差事,她这个东宫伴读,自然也功成身退。

    至于皇上说的做个文官什么的,嗯,应该只是随口一提,实在不行,她凭父亲的门荫做个小官,过几年再上书辞官好了。

    娘的遗愿里,并不希望她做官,毕竟一介女子,若是暴露,太过危险。

    四皇子给的药粉许是有些安神的功效,她神游片刻,困意袭来。

    令箴转头看了看槅窗外的天光,看着快到午时。

    睡一觉吧,晚些再用午膳。

    她蹬掉小鹿皮靴子,沾上枕头没几息的功夫便睡着了。

    **

    醒来时却是天色昏沉。

    怎么这么晚了?都没人提醒她!

    睁眼看见外面西苑独有的荧煌夜景,掀开被子坐起来,动作有些急切地伸脚摸索着靴子。

    才掀开床帐,忽然见桌边坐着个模糊的人影。

    她吓得心里一颤,忽觉这身影有些熟悉,再一辨认,果然是太子。

    “睡这么久,好些了没有?”低沉的声音。

    火折子被刷地划开,杨令箴用手拢着烛火,走到灯台边掌起灯。

    这一觉当然是睡得好,连个梦都没做。

    她拿起大毛褂子套在身上,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沙哑:“还好。殿下怎么黑灯瞎火地坐在屋里?现下什么时辰了?”

    暖融融的灯芒铺满屋子各个角落,太子左手支颐,右手三指屈起很轻地敲着桌面,几乎没有声响,看起来很是闲适。

    桌上放着一本合上的书。

    太子笑道:“应是一更天了。我说了晚些时候来看你,不过你睡得这么好,我就不忍叫醒了,索性等一等。”

    是看完了书,还是天黑了看不清书?

    他是等了多久啊……

    这疑惑稍纵即逝,她有些着急:“一更天?那岂不是过了宫禁时辰?我还要出宫回侯府呢!”

    “你父亲又没回京,急着回侯府做什么?在西苑留宿吧,那些大臣们也有不少没出宫的。”

    杨令箴很不情愿留宿,宫禁之后要出去也不是不行,但是要到今夜值守的禁卫首领处取对牌,要去司礼监写日记档,说清出宫的原因,以后还有查档,流程极为繁琐,何况出了宫又是宵禁,碰上了锦衣卫,又是一番查验。

    她无力道:“哦……殿下应该叫醒我的,侯府还不知道我要留宿呢。”

    太子笑:“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已经派人出宫告知了,不用担心。你饿不饿?灶上还温着饭菜,叫人端来吧?”

    午膳晚膳都给睡了过去,这么一提醒,她才恍然发觉胃里饿得发慌了,连连点头。

    太子便朝外头喊了一句“何勤”。

    东宫的内侍中,比较得太子看重的有五个,陈斐、何勤、崔文、秦金、黄泓,全是人精子,陈斐地位最高,杨令箴偏偏最不喜欢他。

    何勤立刻应声,很快便带着几个端食盒的小黄门进来了。

    她就着乌鸡汤吃了两只豆腐皮包子,鸡汤应该是煨了很久,软烂入味,香味醇厚,豆腐皮里裹着香菇丁、竹笋丁、肉馅和木耳,鲜香非常,两只包子下肚,整个人都精神了。

    这时才注意到太子好像一直就这么看着她吃饭。

    意识到这点时,挟茄鲞的手便一顿,杨令箴笑着问:“这么晚了,殿下还不回去吗?”

    太子微微一笑,不答反问:“好不好吃?”

    当然好吃。但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疑惑着点头:“多谢殿下想着我——”

    余光捕捉到天边一道银白的闪电,紧接着一声炸雷,截住了余下的话。

    太子笑道:“打雷了,我不敢回去。”

    杨令箴嘴角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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