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荆朝婚俗,新郎并不同新娘一起入洞房,而是要先去招待宾客了,晚一些才会进洞房。

    新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关上,祁雪的心悬了起来。

    “小姐,王爷还在前厅喝酒,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桃花酥!”小荷的声音传过来,祁雪稍稍安心了些。

    桃花酥原是香酥软糯的,但被小荷揣了这么久,早就干得发脆了,打开油纸都不住往下掉渣。

    为了待会儿不失仪,祁雪还是忍住了没吃桃花酥,只让小荷在屋子里陪自己说会儿话。

    “你看见王爷了吗?”祁雪好奇地问小荷。

    小荷剥花生的手一顿,脸涨得通红道:“没......这位王爷气势太盛,和中都那些公子们不一样,我太害怕了,没敢抬头,差点撞到前面的嬷嬷呢!”

    祁雪笑了一下,打趣道:“是谁说不怕什么公子王爷的,只要我喜欢,你都敢上门去问?”

    小荷塞了两粒花生进嘴里,懊恼道:“那是在中都嘛......这里可是北都......”

    两人又聊了会儿,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小荷点上了蜡烛。

    房门突然被敲响,小厮的声音传了进来:“小荷姑娘,王爷正往这边来,你快出来吧。”

    小荷应了一声,赶忙起身将花生壳和桂圆壳都收了起来,又给祁雪理了理婚服和盖头,对她道:“小姐我先出去了,有事你喊我!”

    “嗯。”

    小荷刚走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祁雪听到有人走了进来,觉得奇怪,该是嬷嬷带着王爷来掀盖头,怎么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

    正疑惑着,来人在她面前站定。

    祁雪低头去看,她认得那双鞋,是和自己脚上一样花纹的,王爷的鞋子。

    也不知道这个王爷长什么样,会如传闻中那样丑陋粗鄙吗......

    ......

    祁雪再睁眼时,入目是一片红色,只见床头的红色纱帘垂着,与身上的红色喜被相衬,映得连床木上的雕花也像是红色的。

    祁雪猛地起身,连忙低头,见自己里衣完好,又掀开帘子去看,发现自己还在新房中,且屋内再无他人,她才松了口气。

    昨夜王爷并未掀盖头,祁雪当时正疑惑,正欲开口询问,忽然脖子一疼,就昏了过去。

    “小荷!”祁雪喊了一声。

    小荷似是一直侯在门外,甫一听见祁雪的声音便推门进来了,她急匆匆跑到床边问:“小姐你怎么样?”

    祁雪问她:“昨夜王爷进来后,你可曾听到什么响动?”

    小荷摇头道:“昨夜我见王爷进了屋,就守在门外,可不知怎的,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往前守夜都不睡的!醒来就听他们说王爷天不亮就出去了,吩咐我待小姐醒了再进屋......”

    祁雪朝房门处看了看,问:“嬷嬷们没跟进来?”

    “行止说王爷只让我近身服侍小姐,在小姐发话前,其余人不得随意进出小姐的屋子,啊,行止就是昨夜放我进来的管家......”小荷回道。

    祁雪掀开被子才看,床被上果然有一团血迹,她抿了抿唇,吩咐小荷:“更衣洗漱。”

    小荷看见那血迹愣了一下,但没多嘴,起身去取祁雪的衣服。

    祁雪收拾妥当从屋子里走出去,见门口候着两个嬷嬷,便随意道:“屋子里有些乱,劳烦嬷嬷们进去收拾一下。”说完便在小荷的搀扶下往院子外面走。

    出了院子,小荷担忧道:“小姐,我们的私房钱都在屋子里,嬷嬷们就这么进去......”

    祁雪站直了身子,不再让小荷搀着,回道:“宫里的嬷嬷倒不至于为了些银钱坏了大事,只是......戏都做了,总要让看客们进去喝个彩才好。”

    小荷忽然想起方才在屋里,祁雪不让她收拾床被上那团血迹,她顿时明白了。

    两人进了膳厅,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

    祁雪屏退了下人们,端起粥喝了一口,感觉同中都的粥不同,中都的米口感颗颗分明,北都的米却是滑腻软糯,米与汤融合得紧密,倒更能品出香甜来。

    待用过了早膳,祁雪让小荷去将行止叫了过来。

    “王爷何时回来?”祁雪问。

    “王爷去军营了,我......小的也不知道王爷何时回府。”

    祁雪看了眼外头正在洒扫的下人们,行止顺着祁雪的目光也看向外头的下人们。

    “你在王府待多少年了?”祁雪问。

    行止看着外头的下人们,一下便知道了祁雪想问什么。

    “北都王府三年前才建成,小的只在王府待了三年......”行止答,“不过小的命好,进王府前在将军身边待过几年,同将军算得上是亲近的,且这府里将军也不常回来,便交予我打理。”

    祁雪不说话,还是盯着外头的下人们瞧。

    行止垂下眼想了想,又道:“将军平日不在府里,府上也没什么下人,这不是夫人嫁进来了,才向毅王府借了些人手,啊......毅王就是北都城的小王爷,咱们北都不像别的都城,有许多小王爷,这里只有毅王。”

    荆朝土地分为中、南、西、北四都城,中都由圣上坐镇,其余各都城都有统管城中事务的大王爷。

    南都城的大王爷是当今圣上的叔叔,北都是周行牧,西都则是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

    各都城中除大王爷外还有许多小王爷,有带着皇族血脉的,也有因战功而赐的小王爷。

    北都城距中都山高路远,又是穷乡僻壤,被派来北都的小王爷多是犯了事的皇族血脉,借着“封王”的由头“流放”,显得圣上仁慈。

    这些皇族血脉听说是来北都,都自知此去是死路一条了,于是多数吓得在路上就丧了命,或是寻了他法装死逃走,最后活着到了北都城的王爷只有毅王一个。

    祁雪听了行止的话,又问:“军营在哪里?”

    “军营离王府远得很,从北城门出去一路往北,骑马需一个白天,夫人若是乘马车,则需两日。”

    接着祁雪又问了些府中的情况,行止都一一答了。

    回了房,嬷嬷们早就“看完戏”出去了,小荷赶紧去藏私房钱的箱子里翻了翻,发现私房钱未曾被动过,这才放下心来。

    小荷想起方才祁雪问行止的那些话,便问:“小姐,我们要去军营里找王爷吗?”

    “去不了,府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一旦我们往军营去,就更脱不了谋逆嫌疑了。”

    “那我们遣人送信过去!”

    “现下王府没有我们能信得过的人,若是信被嬷嬷们截了,仿着字迹造一封谋逆信,我们的命就没了。”

    小荷听了,吓得攥紧了手,片刻后又道:“小姐,我去送信,我扮作男子,趁天黑走。”

    祁雪立刻拒绝道:“太危险了,我再想想.......王爷既然告诉了我们去军营的法子,定是有什么用意的......”

    “王爷?王爷没告诉我们呀?都是行止说的。”小荷疑惑道。

    “各都城军营所在处都是不轻易告知他人的,你在中都时可曾听说过军营在何处?”

    小荷摇摇头。

    “行止与哥哥同岁,都是十八,能在北都王府当大管家,定不是那种会将机密说漏嘴的人,所以这去军营的法子,该是王爷授意他告知与我的。”

    “王爷想让小姐去军营找他?”小荷问。

    “看着像......但......实在不合理.......我们去军营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宫里的眼线发现,到时候谋逆罪可是我与王爷共担......”

    ......

    北都军营。

    一劲装女子梳着整齐的发髻阔步往营中走,寒风刮过,她发丝不乱,身姿依旧挺拔,似是感觉不到冷。

    “行津?去找将军啊?我刚刚看见他往主帐去了!”

    行津点点头,脚下一转往主帐去了。

    掀开帐子,周行牧正在案几前看地图。

    “将军。”行津将手中的信纸递给周行牧道:“行止说照你的吩咐回了夫人。”

    周行牧接过信纸扫了一眼,抬手放在烛火上将其烧了。

    信纸烧完,行津还是没有出帐子,她想了想又问:“将军这是......在试探夫人吗?”

    “若是你,你来吗?”周行牧不答反问。

    行津轻叹了声道:“我跟着将军这么多年,将军想什么我自然知道,是绝不会来的,可夫人她......”

    “与我在想什么无关,若是她看得清形势,自然不会来,若是看不清形势,路上也有人将她截住,谋逆罪判不了,你且放心,只是......若她如此单纯,将来许是会闯大祸,需要早做准备。”

    行津点了点头,仍是不退出帐子,左右看了看,又道:“按照计划,这次与北胡的演练还得有两月,天也愈发寒冷了,若是两月后北胡人拖着不结束,我们的兵......”

    “御寒的物资已经在路上了,这次演练我会一直盯着,不会出意外。”

    行津又点了点头,眼珠子还在帐子里转,企图找出些话题来。

    周行牧道:“有话直说。”

    “咳......”似是自己也觉得不妥,行津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阿莽他......”

    “何时开始连你也觉得军令可徇私情了?”周行牧严厉道。

    行津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你可知为何年年都要同北胡军演练?”

    “为了让北胡知道,咱们北都军不曾有过一刻懈怠,只要北都军在,北胡就定要将北契履行下去。”行津回道。

    “这只是其中一项。”周行牧道,“即便是签下了北契,但若双方军队长久不碰面,难免心中猜忌,猜忌对方是否懈怠,猜忌对方是否研得了新方略,如此便会从百姓入手安插眼线,再通过官员将‘不信任’的种子播撒至百姓心中,若是如此,北契之下的‘安定’都只能是假象,百姓依旧活在胆战心惊之中。

    只有年年军演,双方会面,展示我军风姿,也探得对方水准,才能让北契发挥作用,演习的目的是制衡,从来不是一方打败另一方,咱们有实力,但也要有诚意,可这次行莽在演习中逼得对手不许投降,这在北胡看来就是一种侮辱,是一种挑衅,若是他们以此做文章要发起战事,百姓们又当如何?”

    行津听得心惊不已,忙拱手告罪道:“是属下糊涂了。”

    “行莽性子急,做事不顾后果,你比他年长,若真是为他好,就别总是纵着他。”

    行津点头,又问了些演练的事宜便退出了帐子。

    行津走后,周行牧拾起地图来看,没一会儿又轻叹了口气。

    世人皆道周行牧是天降武神,八岁被派往中都,十三岁持刀上战场,花了仅四个年头就结束了北都近百年的苦战,签订北契时只年仅十七,闻者谁不道一句“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可只有周行牧自己知道,能打胜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第一次上战场时便对上了北胡新继任的王曷鞅朗,彼时曷鞅朗将将三十,身形健硕,意气风发,骑在高头大马上单手持一把银色弯刀直指周行牧眉心。

    北都城里早就没有了马,周行牧浑身是伤站在沙地里,身上的衣服被割得破破烂烂,鲜红的血从伤口处流出,浸在满是尘土的衣物上迅速变得漆黑,脸上也全混着血和泥,他倔强地抬头瞪着这个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

    “中原没人了?派你个毛头小子上战场?”曷鞅朗嗤笑道,他乌黑整齐的辫子垂落在肌肉虬结的肩头,随着他的笑声颤动。

    周行牧没说话,瘦黑的半大小子双手握着刀,许是刀太重,刀尖杵在沙地上,没进去好几寸,不过也恰是如此,他才能稳稳站在沙地上不至于瘫倒。少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瞪曷鞅朗。

    曷鞅朗收起弯刀,对周行牧道:“只要你下令开门迎我族勇士入城,我便不伤你城中百姓,如何?”

    周行牧还是盯着曷鞅朗不说话,正当曷鞅朗怀疑周行牧是不是哑巴的时候,周行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双手紧握刀柄将大刀凌空挥起,千钧一发之际曷鞅朗侧身闪躲,却还是被削去了一根辫子。

    北胡人常年在戈壁与荒漠上,物资匮乏,水源也紧张,于是北胡人平日里都将头发编成辫子,好打理也不容易脏,后来不知如何演化,辫子成了北胡人身份的象征。

    削去北胡人的辫子,有如断他手足。

    曷鞅朗顿时大怒,但并未冲周行牧来,而是弯腰去捡绑辫子的红绳,周行牧趁此时机逃了。

    后来周行牧才知道,前北胡王妻妾成群,膝下育有十八子,存活至今的只有曷鞅朗,可见此人心思毒辣。

    但曷鞅朗并未像他父亲一样四处留情,身边只有一个从年少时便喜欢的女人,听闻他的辫子都是那女人亲手给他编的,每根辫子上的红绳也都是她亲手织的。

    周行牧与曷鞅朗碰面后,北胡便少来犯了。

    周行牧多方刺探才得知,曷鞅朗的女人病了,他正焦头烂额四处求医。

    这是个天赐的好机会,周行牧深知,北都与北胡打了这么多年,现如今已是北胡占了上风,即便是双方战力相当,北都也输在无粮无草,况且北都剩下的皆是老弱残兵,若是此时不奋力一搏,怕就真的没机会了。

    于是他疯了般地练武、看兵书,带着北都军一次又一次突袭北胡,抢来牛马羊,抢来兵刃刀具,将北胡人的士气打到一蹶不振。

    四年后,曷鞅朗的女人重病不治死在初冬的雨夜。

    那夜之前,北都与北胡正面相交,北胡大败离去,戈壁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那夜周行牧乘胜追击,带队追到了北胡主营。

    荒漠少雨,冰冷的雨水打在坚硬的岩石上发出噼啪声,若是平日里,北胡人会高兴地将家中的锅碗瓢盆都拿出来接雨水,再牵着手在雨中跳舞。

    可周行牧只远远听到主营处传来哀嚎声,火光明灭、人影晃动,他借着火光转头看自己的士兵们,个个面颊凹陷,嘴唇冻得发白,只有眼睛还亮晶晶的。

    百姓何其无辜?

    雨越下越大了,远处北胡主营的哭声像被蒙上了一层膜,周行牧的队伍在雨中立着,连马也一动不动。

    “回营。”不知过了多久,周行牧一声令下,没人说话,大队人马沉默着调转方向而去。

    周行牧再见曷鞅朗,便是签订北契时。

    他形容憔悴,辫子不再乌黑,而是掺着花白发丝,乱糟糟地拧成一小股,用来绑辫子的红绳不知何时都缠在了手腕上。

    签下北契后,周行牧听到曷鞅朗喃喃地用胡语说了一句话。

    “谷雅,你的愿望达成了,不打仗了,你来梦里看看我吧。”

    一年后,边境出现小股势力作祟,周行牧查到这是曷鞅朗的大儿子曷鞅潭授意,此人与周行牧同岁,从小便凶残好斗,自曷鞅朗病后他便愈发猖狂。

    于是周行牧提出了双方一起演练,曷鞅朗知他用意,并未犹豫便同意了。

    曷鞅朗不打了,并不意味着他的子孙后代都不打了,和平不易,若非迫不得已,周行牧是决不想再领兵上战场的。

    ......

    长达两个月的演练终于结束了,行津刚从马上下来便去了牢里。

    北都军营的监牢在后山山洞中,行津举着火把直奔最里间。

    牢房中的少年正在扎马步,见行津来了,高兴地贴在木栏上问:“阿津,演练结束了?”

    行津将牢房门打开,少年便迫不及待地冲出去,拉着行津一路跑出了山洞,他大口呼吸着。

    行津一言不发地往营里走,少年发觉不对劲,忙跟上去问:“怎么了?将军训你了?”

    行津还是不说话。

    “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少年焦急道。

    行津猛地停下脚步,少年差点追过头,连忙退回来几步,看着行津。

    “将军说过多少次了?演练点到即止,你扣着人不让投降是在做什么?”行津冷声问。

    行莽垂下眼,声音也低了下去:“我知道错了......将军都关了我俩月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行津眉头松了些,又道:“当初北胡军被将军打得不剩多少了,这些年来演练的多是新人,手上没沾过血,你又何必......”见行莽耷拉着眉眼的样子,行津有些说不下去了。

    行莽见状,赶忙转移话题道:“我关在牢里,将军的喜酒都没喝上!咱们夫人漂亮吗?”

    两人边走边聊。

    “挺漂亮的,就是瞧着太瘦弱了。”行津道。

    “多漂亮啊?你漂亮还是夫人漂亮?”行莽又问。

    行津翻了个白眼道:“想知道就自己去看,别烦我。”说完就想回帐子里。

    行莽正要跟进去,就觉得后脖衣领被扯住了,他忙转身去看,行津也停下动作看过去。

    是周行牧。

    “将军?”

    “走,跟我回一趟王府。”

    “啊?去干啥?”

    “你不是想见将军夫人吗?正好她有孕,我回去看看,你同我一起。”周行牧道。

    “什么?!有孕了?!”行津瞪大了眼睛,她可是亲眼瞧着周行牧打昏了祁雪,又在被子上留了血迹,之后连夜便赶回营了,这孩子......

    “走吧,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还在等我。” 周行牧就这么拎着行莽的后领子走了,留行津一人在风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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