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北都的风更大了,城外野草枯断泛黄,随风卷起的草屑在空中打了个旋又掉在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

    忽而马蹄踏过,沙土裹挟着断草冲向空中,随着呵马声渐远,杂草和沙土归落于道路两旁,原先杂乱难辨的野路变得清晰起来,笔直向城门延伸而去。

    祁雪正站在窗边抄书,窗外的寒气直往屋子里钻,虽有炭火,也不免让人打寒颤。

    “小姐……”小荷急匆匆地穿过院门往屋子里来。

    祁雪停了笔,屏退下人。

    小荷进屋便赶忙拿来大氅给祁雪披上,祁雪这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些。

    “小姐这是何苦来着?关窗进屋等就好了。”

    “听行止说,北都最严寒的日子还没到呢。”祁雪眼瞅着小荷关了窗,小声问,“看见了吗?”

    小荷将窗子关严实了才答:“看见了,是信鸽,养在东南城角的染坊里,小姐自嫁入王府,从未出门,想来是发现不了的,若不是这次小姐将头晕呕吐的消息透了出去,我也没法跟着嬷嬷发现府外的染坊。”小荷将纸条放进祁雪手里,上面记着染坊位置。

    “王爷那边呢?”祁雪又问。

    “行止说已经把消息送过去了,听说王爷近日正好得空可以回来!”小荷有些高兴。

    祁雪攥了攥手里的纸条,见小荷的模样,笑道:“这么高兴做什么?万一王爷是个不好说话的怎办?”

    “不会吧……”小荷略略思考了一下,又道,“反正行止说王爷是好人。”

    “什么都是行止说,行止是王爷的人,当然说王爷的好话,你倒什么都信。”祁雪把纸条收进袖子里,道,“王爷既然已经启程,那最快今日午膳前就可以到。”

    “小姐怎么知道王爷会赶过来?万一王爷在路上慢行呢?”小荷有点疑惑。

    “我同王爷没有圆房,但放出去的消息都是有喜的症状,王爷定会察觉其中端倪,我是他的王妃,若在王府里出事,他也难逃麻烦,所以他不仅要来,而且得尽快来。”祁雪伸手靠近炭火取暖。

    “原来如此!”小荷点头道,“那我这就去府门口候着!”

    祁雪见外头天色阴沉,怕是要下雪,正想拦住小荷,就见她飞快跑了出去。

    祁雪尚在闺中时许清源是不许她疾走打闹的,小荷从小跟着她,性子虽活泼,却也并不会如此跳脱,想来从小在祁府被压狠了,来王府没了管束才如此放肆。

    祁雪心下叹气:便随她去吧。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天上开始飘雪,先是一朵两朵,接着便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祁雪正坐在窗边看着雪坠枝头,就听见小荷的声音近了。

    “小姐,王爷到了,正在往这边来!”

    听说周行牧正往院子里来,祁雪连忙起身。

    “让院子里的人都出去,就说我与王爷许久未见,不想被打扰。”祁雪往门外走。

    房门口守着两个嬷嬷,见祁雪出来便伸手去扶,祁雪素来不喜旁人近身,退后想躲,谁料那嬷嬷顺势一推,祁雪险些摔倒,好在扶住了门框。

    “你做什么!”小荷连忙上前扶住了祁雪,冲那嬷嬷道,“若是摔着了王妃,当心王爷要你好看!”

    “就是!当心王爷要你好看!”院门口传来一道男声。

    祁雪抬头往院门望去,两道高大的身影正往院子里走来,嬷嬷和婢女们都低头行礼。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密密地飘着,周遭的景物都模糊了,只余踏雪而来的两道身影。

    祁雪记得娘说过,中都甚少下雪,而自己出生那天正是八月末,中都却漫天飘雪,于是取名“雪”。

    那雪足足下了三日,此后十余年间再未下过了。

    北都不同,年年都会下雪,下雪时城中百姓也不像中都百姓一样撑伞或待在家中,北都的百姓该如何还是如何,仿佛雪带来的寒冷丝毫不算什么。

    正如风雪中两人的身影,未撑伞也不觉得冷似的,只坚定地走着。

    祁雪先望向说话的那男子,只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向他旁边那位,外貌和气度非旁人可比。

    “都退下吧。”周行牧扫了一眼僵在房门口的两位嬷嬷,吩咐完便进了屋。

    祁雪冲小荷使了个眼色,也转身进了屋。

    方才同周行牧一起过来的行莽也想进屋,被小荷眼疾手快地拦住了:“王妃有话要单独王爷说,我们回避一下!”说着连忙转身将门关了起来,准备拽着行莽离开,没成想拽了一下没拽动,用力拽了一下也没拽动,还是行莽听周行牧叫他走,才主动走开的。

    屋内炭火正旺,周行牧觉得有些热,便褪了大氅顺手扔在衣架上,黑色的大氅覆在祁雪的白色大氅上,遮得严严实实。

    祁雪看了一眼叠在一起的大氅,有些羞赧,紧握双手定了定神,才开口道:“王爷路途劳累......”才刚说几个字,就见周行牧转过身看着她,于是声音越来越小。

    “不累,直说吧。”周行牧收回目光,行至桌旁坐下。

    祁雪不用再仰着头看那高大的男人,心下也松了口气,不再说场面话,走到窗边开了半扇窗户,瞧了瞧院子里站着的嬷嬷侍卫们,对周行牧道:“王爷也看见了,我带来的嬷嬷和侍卫都是皇上的人,王府里的一举一动她们都会记下来,传信给皇上。”说着,将手心攥着的纸条放在桌上。

    周行牧自己倒了茶喝,没接话。

    祁雪见状,心下忽然没底起来,她小心地吞了吞口水,开口道:“做个交易。”

    周行牧总算有了反应,他抬眼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女,手指摩挲着茶杯道:“你拿什么跟我做交易?”

    ......

    外面的雪还在下,厨房窗户的缝隙里往外钻着白汽。

    小荷把热好的饭菜端出锅,行莽接过来就开始往嘴里扒。

    小荷看他吃得急,一碗饭菜三两下就剩个底了,小声问:“还要......别的吗?吃这些够吗?”

    行莽把碗底的饭菜也扒干净了,鼓着腮帮子回:“够了,就是垫个底,待会儿还吃午饭呢!”

    小荷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碗饭才垫个底......

    行莽一边洗碗筷一边嘟囔:“你别说,这炒菜味道还不错啊,都是肉和菜,营里和府里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小荷听了,凑过去问:“军营里平时也吃这些吗?”

    “也是肉和菜,但不是炒着吃,都是煮汤,就着馍和饼吃,顶饱又暖和!”

    “煮汤好喝吗?”

    “能有啥味儿?狼肉羊肉去了血水放一个锅里煮,肉煮烂了就吃,一股子腥味儿。”

    小荷皱起眉:“噫......”

    两人就这么蹲在厨房里说着话,外头雪越下越大,扑簌簌地掉在屋顶上、树梢上,有的乘着呼啸的寒风一头撞在柱子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另一头的屋子里却格外地静,周行牧在等祁雪说话。

    “这些天我在城中各处走了走,虽说百姓都有了容身之所,但还都是泥墙土瓦,行止说北都不常下雨,但若是真的连下几天雨,不止屋子要坏,城中道路也会变得泥泞难走,到时再补救就来不及了,所以盖房子和修路的事必得提上日程,王爷军务繁忙,想来没多少心力花在这上面……”

    见周行牧不搭话,祁雪又继续道:“还有城中百姓大多以种地为生,可田地集中在城外,百姓每日往返内外,不仅耗费人力,田地也会照顾不周,这些问题现在看来无事,但时日一长定会显露弊端,王爷没时间管这许多,但我有,作为交换,王爷只需帮我除掉府中眼线。”

    周行牧垂着眸不说话,似是在思考。

    祁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窗外飞雪的簌簌声——与中都百姓口中的鬼刹阎罗不同,他生得很好看。

    不似中都的公子哥们儒雅,但在北边风雪的洗礼下,周行牧养成了自己独有的冷冽气质。

    眉毛浓黑,眼睛黑白分明,鼻梁高挺,显得眉眼愈加深邃,嘴唇不厚不薄,但形状好看,还泛着红色。

    若是养在中都,定是风貌过人的,但八岁就被送来北都的周行牧,身上没有过多的礼节束缚,举止自在,五官更加浓烈张扬些,这会儿下巴上冒出点胡茬来,看起来却丝毫不狼狈,反而更沉稳。

    这是祁雪在中都从未见过的男子,除了新鲜,还很好奇。

    风捧着雪花洒进窗台,落在祁雪袖子上,她觉得有些冷,微微侧身退开了些。

    周行牧似是被祁雪惊动,又似是恰好思考完了,起身越过祁雪,大手把积在窗台的雪扫了下去,关上窗户,转身看着祁雪道:“你是王妃,协助我管理城中事务本就是你分内的事。”

    祁雪觉得屋子里暖和了起来,脑子也转得更快了:“也分管得好和管不好不是吗?”

    周行牧眸子微眯了眯,将桌上的纸条收下,眼底带着笑意道:“一个月,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成了!

    祁雪在心中暗喜,随即又想起另一桩大事来,她眼神有些闪烁,几次张嘴又问不出口。

    周行牧见状,也不多废话,只问道:“还有何事?”

    “就是……”祁雪想起周行牧从进门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嗜血残暴的影子,便稍稍放下心来,小声问道,“新婚那夜……”

    周行牧顿了顿,解释道:“抱歉,对你动粗实在事出紧急,营里有事。”

    祁雪默了默又问:“那我们的婚事……”

    “这个不必放在心上。”

    不必放在心上?

    祁雪不太明白,女子出嫁从夫,不将婚姻放在心上,那该如何?

    难道他想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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