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稷常因贪图玩乐,不顾己身安危而受伤,虽非致命伤,却每每躺在窝里起不了身。

    出尘对此有所了解之后,便习惯性地在他隔了挺长一段时间再来探望自己时打趣道:“这回又是伤着哪儿了?摔裂了几根骨头?断了胳膊还是腿?”

    幼时的雪稷还会满腹委屈道:“你这小妖,竟如斯冷血,莫不是份属蛇妖一族?”

    出尘往往不以为意道:“冷血的,未必就是妖族。”

    小雪稷嗤道:“那不然还能是诸天神佛不成?”

    出尘默然不语。

    成年后的雪稷则比她更云淡风轻道:“也不过就是断了三根胸肋骨,胳膊肘拐了一下,有点脱臼,外加小腿被那巨齿鳄咬了一口,略掉了块肉。”

    他腿上伤口隐约可见白骨,险些残废,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提。

    但出尘心中雪亮,雪稷此番足有三个月不曾露面,定是受了重伤。

    “你是真不知道痛,还是跟我一样觉得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为何非要以身犯险从不长记性?”出尘清瘦苍白的脸上暗含几分愠怒。

    雪稷甚少见她动真怒,不免着急起来:“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这次一定长记性,轻易不敢再犯了。这几个月我被祖母念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就别说我了。”

    三个月前,祖母刚看到他伤成这样时甚至吓昏了过去,醒后还在他跟前掉了几次泪。

    雪稷为此深深自责,可巨齿鳄再三越界,迫害雪狮一族,他实在容忍不了,一时冲动便跟它拼了。

    那巨齿鳄极其凶猛,妖法又极其高强,雪稷不是其对手,能捡回一条小命已是万幸。

    雪稷此番受挫,是真得了教训,再不敢好勇逞能了。

    那时他看到出尘因心疼而气恼的样子,心里不禁一动,当下的情绪与宽慰祖母时相似却又不同。他不想让祖母担心,亦不愿看到出尘难过。

    于是他嬉皮笑脸道:“数月不见,想我了没?出尘姐姐,我可是很想你啊。”

    出尘本是转怒为笑,却又很快变得神情落寞:“自然是想,想得久了,我都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雪稷惊声道,“怎么会,不论隔了多长时间,只要你在这儿,我总还是会再来的。”

    出尘淡淡笑道,“你明知道我受困于此,哪儿都去不了。”

    雪稷斩钉截铁道,“那你也该知道,只要我还能下得了床,就一定会来找你。”

    出尘欣慰道:“好,我知道了。”

    雪稷却怔怔地看着她,因为她苍白而又无力的笑靥下,藏有太多道不明的心绪。

    雪稷也曾有意无意地提起:“我觉得,你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的,不论你曾经犯下何等的罪过,囚禁千年也该够了。或许…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

    出尘面若静水,声色浅淡:“天界早已将我忘了,不会有人特地来此放了我。若是寄希望于天帝宽恕,我倒不如期盼着沧海桑田那一日,这隔世山融化成川流,汇聚于海,我自然能得解脱。”

    “你…”雪稷咋了咋舌,“你怎能如此悲观,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你这一千年来安分守己,不曾动过半点歪心思,也没有试图偷跑过。我相信天帝仁德,会赦免你的罪过的。”

    出尘竟是冷不丁笑出声来,“天帝仁德?我不过是天界之中卑微如尘的区区仙灵,如何能承天帝之仁德。”

    她这般讥讽地笑让雪稷感到十分陌生,雪稷未曾见过天帝,不知天界是否如她所说,连神仙们也要分个尊卑上下。

    出尘仍带着笑意道:“若无尊卑之分,为何众神见了天帝要行礼参拜,供其驱使,为何要有天君、神君、清君、星君、上神、上仙等天职,又为何要有仙使、仙婢等仙奴?似我这等最微末的仙灵,能有机缘得上九重天阙,已是莫大的造化与恩赐了,合该终我一生感谢天恩浩荡才是。”

    雪稷哑口无言,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出尘自知失言,有些话原不该说与他人知晓。她拿雪稷当朋友,就更不该跟他说这些。

    是而出尘顿了顿再道:“我此生已再无可盼,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得过且过便罢,你不必为我费心。”

    可雪稷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出尘心里仍是存有一点念想的,否则她不会日日坐在洞口远望天际,像是勾勒着某个身影。

    他还记得出尘再未提及的那个名字:子沐。

    只是雪稷唯恐惹恼了她,不敢直言,只得小心翼翼道:“那时你几乎活不成了,却仍是活了下来,活着便有希望,你…不当气馁。”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吧。”出尘略显疲惫地闭上双眼,身子后仰倚在山壁上。

    雪稷知道,她不想再说下去。

    可他坚信出尘是有求生之念的,且此念必定极其坚定。

    多年以来,每当他身陷绝境,千钧一发之时,他都会想到出尘,想到她伤痕累累地躺在血泊之中艰难呼吸的模样。

    自从雪稷得知出尘原本是个仙灵而并非是妖精后,在他心目中,出尘便是天上地下至为坚毅执着的一只仙灵。她虽无惊艳众神之貌,却有无可比拟的意志。

    经过岁月洗练,出尘身上的妖气已然散尽,曾身负的妖魔之力也被压制,想来再无释放之可能。

    雪稷不知她到底曾经历过什么,但他坚信,出尘是个心善之人,绝不会为非作歹,图害生灵。

    出尘不曾对他细说过往,并非是因难以启齿,唯恐避之不及,而是因为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她虽已休养千年,却还是很容易就觉得累,说不了几句话就感到十分困乏,一天有十一个时辰在睡觉,清醒时却仍然深感倦怠。

    何况她的心已是一潭死水,即使卿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心中也不曾荡起半分涟漪。

    虽则他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雪稷记得那是在他跑来探望出尘的途中,蓦然感应到妖魔气息渐近,似乎就在隔世山正南边的半空中。他加紧赶过去,却见出尘一如既往地坐在山门前打瞌睡,像是不曾发觉有一只妖魔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那只妖魔很快便离开了,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留下。若非亲眼所见,雪稷可能都不会想到他是来看望出尘的。

    雪稷照旧来到出尘身边,试探道:“是不是有魔族中人来找过你?”

    出尘直言不讳:“是,他大概是来看看,看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雪稷沉默地打量她神态,确是瞧不出半分异样。

    那么那人,就不是出尘在等的人。

    雪稷心中松了口气,却不知自己之所以松了口气,是因为得知出尘在等的人不是妖魔,还是因为出尘还不到要走的时候。

    雪稷心中惴惴,他几时变得这样自私了?

    那人虽不是出尘一心等候之人,但一定参与了出尘的某段过往,或许还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否则出尘不会是这般厌倦的神态。

    雪稷端详着出尘平和的睡颜,默默揣测着那是怎样的一段过往,使得出尘变成如今的模样。

    诚然换了任何一个人来看,都看不出出尘面有厌倦之色,但雪稷就是能看得出来,能感觉得到。

    出尘隐藏在淡漠之下的,那深入骨髓的厌恶与痛恨。犹如冰面下的暗涌,山体中的岩浆,被乌云遮蔽的电闪雷鸣。

    一旦破出封印,势必威慑三界。

    雪稷对此丝毫不感到惶恐畏惧,反倒自鸣得意。在这一千年里,他是出尘唯一的陪伴与慰藉,也是最为了解她,能看透她内里心绪之人。

    只不过那些出尘不愿提及之事,出尘不想说,他就不会问,他觉得不知道也没什么。

    若是知道得太清楚反而不好,出尘或许会把心底里的怨恨转嫁到他头上,那就无可挽回了。

    而他关于出尘的所有前尘往事一无所知,那么出尘就会把他列为新的开始,和他和睦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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