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稷也有很多藏在心里永远不能告诉出尘的秘密。

    比如,他一直怀念最初的那三百年。

    那时他尚在幼年,出尘重伤难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稍一动就会牵扯伤口,她禁不住那份痛楚,想喝水时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他。

    小雪稷因不习惯人形态,便常以本体徘徊在她四周,有时探出一爪在出尘身上蹭蹭,出尘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倒也不怕他下爪没个轻重,一不小心踩扁了她。

    毕竟小雪稷的原身是头雪狮,再如何幼小也比人身高大雄伟得多。

    在小雪稷的衬托下,出尘就像一只弱小无助的家猫,需要帮助,渴望温暖。

    出尘离不开他,只怕是离了他就不能活。这让小雪稷第一次感到自己被需要,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重要。

    雪稷由此生出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仿佛他与出尘命中注定会相遇,且他会救下她,从此守在她身旁,长此以往地照顾她,成为她的依靠。

    有一阵子出尘极其畏寒,再厚实的棉被也给予不了她温暖,雪稷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拥护住她,让出尘窝在他雪白的鬃毛里,枕在他坚实的前足上。

    雪稷此前从未这般与外人亲密接触过,他紧张得整夜无眠,又恐惊醒出尘,只得一动不动,像个趴在地上的石狮子。

    可出尘却睡得安稳。

    之后出尘的身体状况有所缓和,雪稷终于能自去安歇,但周全起见,他还是多搬了几床被褥来,另还带来一颗炽热的火灵珠,搁在出尘盖着的绒被底下。

    说来那火灵珠蕴含的热量足以消融整座隔世山,雪稷为了把它当汤婆子使,用冰晶蚕丝将其包裹住,再施以仙术,那火灵珠便成了个暖手炉。

    有了它,出尘就不会再冻得直打哆嗦了。

    雪稷而今回想起当初的所作所为,都不免暗暗脸红。亏得他当时还年幼,否则他都不敢担保自己定力十足,能坐怀不乱。

    之后三百年,出尘已无大碍,可行动自如了,但她却对外界提不起半分兴趣,整日里望着山外皑皑白雪发呆。

    隔着一道山门,出尘展望四方,目光所及之处,唯有透白的雪和寂寥的天。

    雪稷每常同她分享近来的所见所闻以及日常琐事,包括千年难得一见的璀璨霞光,至为珍稀的紫黑冰莲,回春之初冰潭下穿梭的斑斓鱼群;还有祖母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身绒衣。

    据说是由星鹄毛制成,不易损毁的同时,还可抵御妖法侵袭。

    雪稷顾自侃侃而谈,投入而忘我,可出尘总是心不在焉,像个学堂上无心求学的孩童,听着听着就发起了呆。

    雪稷有好几次佯装恼火,质问她在想什么,何以如此心猿意马,魂不守舍。

    出尘只是一味道歉,说她累了,犯困。

    有一回雪稷正说得兴起,出尘竟真睡着了,雪稷不禁气愤地将她喊醒,“你不爱说话,总是我自己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你连一句回应都没有,这也罢了。如今你还在我同你说话时睡着,可见是觉得沉闷无趣,不想听我说这些。其实你大可直言相告,我以后不同你闲话家常就是了。”

    出尘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再按了按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解释道,“不是的,我想听,只是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睡不着,只有听你跟我说话,我才慢慢有些睡意。”

    话毕想想觉得不太对,出尘又赶忙补充道,“并非是我将你的话当作催眠药,我喜欢听你跟我讲外头的事,绝非有意睡着,我保证再也不会这样了。”

    原来出尘虽睡得多,可总是噩梦连连,每每从梦中惊醒,发觉衣衫皆被汗湿。唯有雪稷在时,听着雪稷絮絮叨叨的言语,她才能有片刻消停,不受梦魇困扰。

    雪稷恍然,心中自责方才说了埋怨的话,又心疼她连安睡一晚都是奢望。想想自己一沾床就呼呼大睡,连失眠是何种滋味都不晓得。对比之下,出尘委实太过心酸不易。

    于他而言轻而易举之事,对出尘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出尘却不觉得有什么,她这一生,一直都是如此。

    “往后你听我说话时觉着困了,不必强撑,困了就睡,我不介意。”雪稷放软声调道。

    他蓦然醒悟到,出尘唯有在他的陪伴之下方可安然入睡,不仅说明出尘对他毫无戒心,更意味着他在出尘心目中占据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

    他为此而开怀,发自内心地感到欢喜。

    出尘愣了愣道:“可是你方才还…”

    雪稷截断她的话道:“方才是我不知就里乱发脾气,往后你只当我是特地来哄你睡觉的也可,我这人一向不甚讲究。”

    出尘呆呆地笑了笑,“好。”

    再之后的三百年到如今,出尘变得越发平和安静,像一棵生长在山洞口的树,虽迎向阳光,却没有情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改变。

    雪稷觉得,她好像不那么依赖他了。

    反倒是他常怀牵挂,心心念念。但凡是仙术有所进益,境界有所突破,功法有所提升,他都想在第一时间赶来告诉出尘,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

    但他没好意思说的是,如今他已是一头成年的雪狮了,他的原身在雪狮一族里算是拔尖的,尤其毛色,异常纯正。他若化作人身,仅是在翼族地界经过,便能引得一些容颜昳丽、身姿绰约,尚未婚配的翼族女子驻足窥视。

    甚而有些个性子外向的,还主动追上前去跟他搭讪,问他身属哪族,年岁几何,可已娶妻。问完了这些,才问他叫什么名字。

    雪稷老老实实地答话,本以为这没什么,却不成想刚回到家,就被父尊喊去,后便得知竟有翼族公主派来的人问他几时兑现婚约。

    雪稷忙跟家里解释说他从未许婚,那翼族公主更是连面都没见过,何来婚约一说。

    幸而父尊对此事不甚上心,雪稷亲自给翼族递去口信,说他暂不作成家立室之想。

    奈何那翼族公主又派来送来一封亲笔信,信上字句情真意切,言辞颇为动人,竟是暗指她对雪稷一见倾心,此生非君不嫁,陵谷沧桑,此情不渝。署名一个汐字。

    后来雪稷有意无意地打听到,翼族公主竟多达十七位,当中有十一位早已出嫁,有个嫁去北海龙族的,连孩子都生了七八个;末尾的三名公主则年岁尚幼,情窦未开,最末的恐怕连牙都未长全。

    至于待字闺中的那三位,分别唤做陵漪、陵汐和陵泠,起先那送信之人并未明言是哪位公主,雪稷也懒得去打听,直截了当地回绝就是。

    但如今知晓了于他有情的是十三公主陵汐,雪稷便不由得起了点好奇,一经探听,才晓得那陵汐公主生得美貌绝伦,连瀛洲那只情痴孔雀都没法艳压于她,只能说是平分秋色,各有所长。

    雪稷听说后,不免心动。

    毕竟年轻气盛,忽得佳人芳心暗许,真情不渝,怎不叫人春心萌动,春风得意。

    但雪稷匆匆赶去之地,并非翼族,而是隔世山。

    他没再继续探求陵汐公主的画像,因为他似乎不那么想知道陵汐公主真容,他突然很想念出尘,一心只想尽快见到她。

    一步不停地来到出尘面前,他终于能静下心来,陪她一道坐在山洞口晒太阳。

    直到金乌西沉,雪稷在将要离去之际蓦然问道:“出尘,你说我们还能这样相伴到几时?”他清瘦的脸庞半明半暗,其上神色是出尘从未见过的深沉内敛。

    出尘淡淡道:“等到有一天,你遇见了将会伴你度过余生漫长岁月之人,我们的缘分便走到了尽头。”

    雪稷永远也不会忘记,她那时的从容自若,仿佛在陈述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的神态,她的声音,她的语气,淡然美好,仿佛江上细雨,山间清风。

    可她的话却似一把锋利的冰刃,扎得他鲜红火热的心生疼。

    原来出尘从没想过永远陪在他身边,原来从一开始出尘就把他当作迟早会离开的人,原来他从没走进过出尘的心。

    可是出尘,你早已在我心里根深蒂固,不容驱逐。

    雪稷不得不面对这一残酷现实,原来无法割舍这段感情的,唯有他一人。一直以来他以为是自己在陪伴出尘,其实是他忘了,陪伴是相互的。

    又或许他不是忘了,而是刻意忽略。

    他其实早就感觉得到,出尘心里藏着另一个人,一个她倾尽心血也要守护的人。

    正是那个她在命悬一线时脱口而出的名字:

    子沐。

    尽管她再未提起,但雪稷知道,她一直都记着,从未遗忘。

    千年来雪稷为出尘付出的一切皆是他心甘情愿,无需偿还,但凡事都讲究一个因果报应,天理循环。

    出尘欠他的恩情,必将有还报的一天。

    尽管那不是雪稷想要的结果,他与出尘之间的情,也难有好的结局。

    那晚雪稷落寞离去,却没有立刻走远,而是寻着月光流连于隔世山彼端,直至翌日天光大亮。

    他蓦然发觉,这隔世山竟如此之宽广开阔,相隔一山,竟有如相隔一世。

    其实雪稷很想问问出尘,若真有那一日,她会否舍不得。

    可他始终都没有开口。

    因为舍不得的人,分明是他。

    想来也就只有他罢了,山前山后无论多么遥远的距离,也比不过爱与不爱的两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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