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稷想要送她一身衣裳。

    并非寻常衣裙,而是一件有特殊寓意的霓裳羽衣。

    说来当初出尘血染长裙,之后那裙子自然是不能穿了的,起初雪稷给她带来的是一件雪白绒袄,没有半点纹饰,出尘穿着直像个雪人。

    后来出尘完全复原,自是无需外物御寒,那绒袄穿着不免累赘,出尘便以行动不便为由,央求雪稷送她一套简薄衣衫。

    雪稷不悦,故作托辞:“你受困于此,哪儿都去不了,安生待着就行了,何需多动。”

    出尘低了低头:“我委实穿不惯这般厚实的袄子,行走坐卧都不自在。”

    雪稷撇撇嘴道:“暖和就行。”

    出尘淡淡道:“如今我有灵力护体,已不再畏寒了,衣衫自当以轻便素简为好。”

    雪稷当下虽表现得不以为然,但翌日还是给她送去了轻衫薄裙。

    那是他特地起了个大早,跑到仙界街市里用一兜子雪莲花换来的。

    雪稷第一次去仙界街市,不太懂行情,以为那雪莲花不值什么钱,开衣裳铺的老板是头六尾狐,一脸奸相。雪稷一眼相中了那套天青色束腰襦裙,也不等他开价,径直将一兜子雪莲花全堆在桌案上,还十足天真地问道:

    “这些,够不够?”

    那奸商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面露难色道:“这…”

    雪稷以为不够,也不想让人家为难,可来时匆忙,他只带了这些,身上也没有别的宝贝,只好收起雪莲花,打算去别家看看。

    六尾狐忙拦住他道:“仙者乃是小店今日登门的头一位客官,便是价钱上差了点儿也不甚紧要,只当是本仙同你交个朋友,往后再有所需,记得来小店帮衬就是了。”

    说着还用一张略显粗糙的杂色包袱皮把那襦裙叠好包好递给了他。

    雪稷对此还很感激,以为今日撞了好运,没多逛就进了一家好店,遇到个好心的老板,用不大值钱的玩意儿换得了一身煞是好看的衣裙,白白赚了便宜。

    雪稷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接过包袱翩然离去。

    后来他从旁人口中得知,那雪莲花虽在极北之地常见,但在整个天界中算是稀少之物,便是一株雪莲上的一片花瓣,都足以换得十数身极好料子的罗裙简衣。

    原来他竟是吃了大亏还满口称谢,做了回十足的冤大头还当那老奸巨猾的六尾狐是头热忱大度的狐狸。

    雪稷回去后便把那张好生安置在箱子底的杂毛包袱皮给有多远扔多远了。

    但总归出尘收到新衣裳时,是面带喜色的。

    出尘和颜悦色地向他道谢,雪稷假作不以为意地侧了侧身,余光瞥见她换上新衣裙,又两手捧着那件绒袄道:“待我用澄净的雪水洗过烘干,再还给你。”

    雪稷昂然道:“不必了,你留着吧,平日里晒太阳的时候往身上盖一盖也成。”

    出尘想着自己穿过的衣裳,再还回去也不好,便没有多提。

    再后来,雪稷又给她送来一身藕荷色的广袖留仙裙,供她换洗。

    出尘端详着那粉粉嫩嫩的留仙裙,良久方道:“这个颜色,会否太稚浅了些?”

    雪稷干咳一声,道:“毕竟是我阿姐许久不穿了的裙子,你就凑合着穿吧。”

    出尘没奈何收下,却极少穿上身。

    雪稷屡次三番刻意问及,出尘都敷衍地一笔带过。

    看来她是真不喜欢那个颜色。

    雪稷只好道:“其实你若不喜藕粉色,略施仙法换个你喜欢的颜色就是了。”

    出尘稍稍挑眉,看着他不说话。

    雪稷不自在道:“我不介意。”

    随即,出尘取出那身藕粉色留仙裙,手指轻弹,将其变成了月白色,果然淡雅清新许多。她再一施法,换上新衣,一面打量自身,一面问道:“如何?”

    雪稷在心里发出赞叹,面上却不表露,只不咸不淡道:“尚可。”

    未几,又道:“阿姐原说年轻女子大多偏爱粉色,怎的你偏是与之不同?”

    出尘轻笑道:“也许我已不年轻了吧。”

    雪稷原是要说“敢问姑娘多大年岁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虽则他只是调侃,他觉得出尘跟他应是相差无几,可出尘有着复杂的过往,导致年纪轻轻的她已身具浮世沧桑感。

    相比之下,他曾历经的那些所谓险境,恐怕不值一提。

    出尘见他神情呆滞,垂眸不语,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怎的无缘无故发起呆了。”

    雪稷回过神来:“没什么。”眸光闪烁了一下,须臾归于平静。

    出尘便就没再多问。

    入夜后雪稷已然离去,出尘独自斜倚山壁遥望星空,虽不觉身寒,却还是将雪稷未收回的绒袄盖上了身。

    子沐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一直想着他,却不能去找他。

    曾经欠下的债始终都没有还清,她委实不想再亏欠任何人了。

    然而这世间之事,从未如她所愿。

    雪稷曾经打听过那个名字,可阿姐只说子沐是天界的元祉仙君,其余的一字不肯多提,还警告他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雪稷其时不解,但看阿姐神色凛然,语气不善,他便没有追问下去。

    只是同出尘闲谈时,他也曾假作无意地说起:“出尘,你心中可有思念之人?”

    出尘顿时没了言语。

    雪稷自然而然道:“若是有,可需要我去帮你打听打听他的消息与近况。”

    出尘蓦地神情恍惚,怔怔道:“不必了。”

    即是说有。

    雪稷凝望她双眼,当中藏有多少牵挂与隐忍非他所能感受,唯有默默陪在她身边,再无其他奢求。

    千年的陪伴,加之救命之恩,出尘又岂能毫不动容,只是她连曾经的幻梦都放不下,又怎能有个新的开始。

    她从未想过逃离隔世山,更不消说向天帝求情,求天帝放过她。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千年如何,万年又如何,今生已是如此,在与子沐相隔万里之地,哪里都是一样。

    或许子沐早已将她忘了,或许在他心里,仍只有玉陌。

    所以子沐不曾来找过她,她觉得没什么,他本就不该来找她。

    彼时之缘,也不过因玉陌而起,如今缘分已尽,他自该回到经年之前。

    他仍旧是清冷无双的元祉仙君。

    其实做了神仙,也不过如此,千年光阴犹如弹指一挥,只是她困在隔世山下,所见所闻极其有限。

    悠悠浮云,凛凛寒风,千年不变。

    便是再过一千年,大抵仍是如此。

    雪稷说她其实是在等,等一个唯有梦中可见之人。

    出尘自嘲一笑道:“我的梦,早已破碎了。”

    雪稷抬手遮住阳光,但手指没有合拢,有几缕照在他脸上,仿佛晶纱遮面。

    “破镜亦能重圆,何况是你心里编织的梦。花有再开时,有缘之人一时走散,也终会重逢。”

    出尘闭了闭眼,叹息道:“我已不再相信缘分二字了。”

    雪稷默默望向她,不再多言。

    若无缘,他们又怎会相遇。

    出尘心里却只想着不能再害人害己了,不能再像一千年以前那样,堕入魔道。

    何况她已试过一次了,即使成魔,也不能够得偿所愿。那么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遥遥无期的等待。

    或许终有一日她会释怀,若是等不到,便不再等了吧。

    但这一次,终究还是事与愿违了。

    出尘曾送给雪稷一串朱砂手链,关键时或可保他平安。

    那朱砂手链来源于魔界曾经的至尊之一,离夙。离夙生前攒下的宝物不计其数,不是至为珍奇贵重之物皆难入她眼。

    自离夙消亡,原暮尊寝宫里的宝贝俱成无主之物,出尘本无意纳为己有,可对物缅怀时,卿世竟领着一众小妖过来,说要一概收走,全部清空。

    出尘心知劝说无用,哀求更是笑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为所欲为。但出尘心中不忿,便悄摸藏了几样物什在身,偷偷带走。

    那朱砂手串便是其中之一。

    雪稷心内觉着这红彤彤的手串与他威风凛凛的雪白原身极不相配,仿佛给嫦娥仙子盖了个红盖头。但既是出尘相赠之物,他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可出尘却觉得,雪稷十分喜欢那朱砂手串,否则怎会日日戴着,从不离身。

    出尘说这手串曾受西方佛陀佛法洗礼,又经灵力加持,闻来有股淡淡檀木清香,或可护佑他平安顺遂。

    雪稷听了却没太往心里去,从前他听说凡人尤其妇孺,多爱到古寺中进香,参拜观音佛祖,为至亲求取平安符。

    他觉得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未成想真有幸得有它,否则性命堪忧的这一日。

    雪稷听闻魔龙盘踞之地,有一株临渊玄草,有驱散魔障,清除魔毒之奇效。若以此物作为交换,便是天界梵音仙子用百余种极轻极柔的丝线,花费数百年的功夫亲手织就的霓裳羽衣,也可轻易换得。

    据说梵音仙子是想把那玄草转赠于晋越天尊,晋越天尊降妖伏魔无数,又被尊称为天界战神,常年与妖魔鬼怪打交道,仙躯中残存有一星半点无法尽除的魔毒魔障之类,也是在所难免。

    不仅梵音仙子,许多仰慕天尊神威的神女仙娥等,都希望能为天尊付出一二,敬献点滴,略尽绵薄之力。

    当然这些雪稷并不在意,他只想要那身仙织裙,为此,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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