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阳光正好,湖里时不时游过几只大白鹅,穿梭在芦苇丛中,岸上的树枝垂到了河里,倒映出半边碧绿。

    小路尽头传来说话声。

    左右是修剪得整齐的灌木丛,前后只有这一条路,林一秋想躲已经来不及。

    一个头上戴着大红簪花金锁钗,身段婀娜,是白姨娘屋子里的翠儿,另一个她并不认识。两个丫鬟一边说话,一边越走越近,“真是羡慕翠儿姐姐,等老爷给你抬了姨娘,可别忘了妹妹我呀——”

    她们也看见了林一秋。

    “表小姐。”

    翠儿恭敬地朝她福了福。

    林一秋点头,大步往前走,听到身后另一个丫鬟故意“压低”了声音,“不过是个落魄户,你敬着她做什么?”

    “嘘——小心太太打你的板子,先找到明哥儿要紧。”

    林一秋走着,想了想,还是离开园子里这条小径,穿过几处低矮的树丛,靠坐在一棵七八个人合抱的高山榕下。

    远离尘嚣,鸟语花香,林一秋很是惬意的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陷入了回忆。

    那天白姨娘闹那么一出,原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如愿以偿。

    哪知明哥儿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林绍文简直怒不可遏,抬脚把白姨娘踢开。

    “把哥儿抱走!就你这么教他,这样下去孩子被你养废了怎么办?怕是以后再难成气候!从今天起,明哥儿的事,你不要再管了!整日哭哭啼啼,又是闹,又是骂底下人,伤着明哥儿怎么办?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宜芷哭着来扶白姨娘,白姨娘心如死灰,“原来阿郎只要儿子……”

    林绍文转向翠儿,“赶紧的,把哥儿东西收拾收拾,抱到我前院书房里去。翠儿,你给我好好看着这孩子!”

    “慢着。”

    姜氏温声拦住他。

    “哪有把孩子不交给亲娘,却交给丫鬟的。这是什么道理?又是哪门子的规矩?不过原本也没什么规矩了,原先说好的,孩子记在我名下,白姨娘平日里看看就算了,却不能把孩子接了去,尤其明哥儿,需得留在屋里学习。我说呢,怎么连论语都还没学完,合着我在这头发劲给明哥儿谋前程,白姨娘在那头当慈母,真真好算计。”

    一番话绵里藏针,叫人下不来台。

    白姨娘面色发白,呆坐在下面,一句话也插不上。

    一场闹剧匆匆落幕。

    白姨娘成也儿子,败也儿子。林绍文能因为她生儿子而宠爱她,自然也能因为她挡了儿子的路而疏远她。

    现在看来,在自己儿子的事情上,林绍文对翠儿的信任甚至高过了白姨娘。

    等等,林绍文既没有把宝贝儿子交给名义上的母亲姜氏,也没有交给孩子生母白姨娘,却交给了翠儿。

    林一秋脑子里浮现出翠儿姐姐和明哥儿形影不离的亲近日常,猛然睁开眼。

    翠儿,危!

    她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高山榕裸露在地表的根茎四处蔓延,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她踉踉跄跄的逃离那株千年高山榕的领地,顾不上一路诧异的目光,她几乎是提着裙子跑着回到了自己屋子。

    喜鹊正在摆饭,没有摆在小花厅,却摆在书房,窗户大开,正对着远处园子里的春光,再远些的地方,还可以看到锵儿湖波光粼粼的湖面。

    林一秋推门进来,喜鹊伸手要去盛饭,“姑娘回来得正好,奴婢正要叫四儿去喊姑娘回来吃饭呢!”

    “翠——翠儿——姐姐——”林一秋喘着粗气。

    “姑娘,先歇歇,不着急,翠儿姐姐又不会突然消失,先吃完饭再说。”

    林一秋摆摆手,“不,要尽快和翠儿姐姐说——”

    “姑娘的身子是大事,先吃饭,若是着急,奴婢现在就去找翠儿,不过,姑娘要和翠儿说什么?”

    林一秋愣住了。

    是啊,和翠儿说什么?

    难道和她说,你赶紧跑,再不跑就要被弄死了?

    跑去哪?被谁弄死?有证据吗?

    林一秋颓然地坐到案前,桌案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窗外草长莺飞万物生长,她却只觉索然无味。

    饭后照例到园子里消食。

    林一秋走进高山榕的领地,这里远离园子的主干道,只有一条小径,掩藏在灌木丛后,少有人至。

    她转到另一边,一个小男孩站在树下哭泣。

    两人大眼瞪小眼。

    林一秋叹了口气,问他,“你不和翠儿姐姐待在一处,自己乱跑做什么?”

    “这是我家,我愿意去哪就去哪!要你个落魄户管!”

    男孩一脸鄙夷。

    没礼貌的家伙。

    林一秋摇摇头,不再说话,哭得鼻子通红的男孩擦了擦眼泪,踉跄着朝另一边走去。

    林一秋正打算靠在树下小憩,刚闭上眼,突然反应过来——

    那个方向,是湖边......

    珍惜生命,人人有责。

    林一秋叹了口气,认命的爬起来,向男孩的脚步声追去。

    “扑通!”

    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在安静的午后显得突兀异常。

    林一秋急得跑了起来。

    幸好男孩只是站在湖边的菩提树下,朝湖里扔石子。

    “嘿!小孩!你在这里干嘛?”林一秋还没缓过来,喘着气,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焦急。

    明哥儿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林一秋走过去,和他一齐站着,过了一会儿,递了一张帕子过去。

    “翠儿姐姐在找你。你不应该一个人到处乱跑,这样很危险。”

    明哥儿拍开她的好意,用沙哑的声音倔强地叫道。“不用你这个落魄户管!”

    林一秋收起掉在地上的帕子,她没有乱丢垃圾的习惯。

    “你为什么来这里?不去找白姨娘?”

    这话戳中了小男孩的红心,他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姨娘院子里被围起来了,翠儿都见不到姨娘,我也进不去。”

    “那你为什么躲着翠儿?”林一秋想起上午翠儿在园子里找人的情形。

    “她们说翠儿是狐狸精!都是因为翠儿,我娘遭了爹厌弃,太太也容不下我娘,若是我走了,我娘就完了!”

    林一秋笑了,“谁跟你说的这些话?”

    林仲明的眼中流露出防备,“关你什么事!”

    林一秋看着他,“你自己都说了,那些话都是别人说的。我来问你,翠儿平日里对你如何?”

    林仲明的脸上显出几分落寞,“翠儿姐姐对我是极好的。每年冬天,我怕寒,不想去学堂里跟着姚夫子读书,都是翠儿姐姐背着我去的。去年冬天也是,天天如此。还有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回回都是翠儿姐姐替我掩着,好几次还挨了板子……”

    “别人的几句闲话,和翠儿姐姐这些年真心实意的爱护,孰轻孰重?”

    “当然是翠——”

    林仲明擦了擦鼻涕,林一秋再次递上帕子,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可是……可是……”男孩带着重重的鼻音,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

    “不就是要去上学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个落魄户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哼!有什么不敢的?你不过是个只会偷偷哭鼻子的可怜虫!”

    九岁的林仲明怒了。

    “我是林府独子!你竟敢——”

    “要是让人知道林府独子只会躲起来偷偷哭,你爹一定想尽办法给你多弄几个弟弟!”

    明哥儿愣住了。

    “不就是担心你姨娘么?你是你姨娘生的,只要你有出息,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谁敢瞧不起你姨娘?倒是你,如果你未来没有出息,不但保不住你娘,连个丫鬟都保不住,更不要说你自己。”

    明哥儿错愕的看着她,她不过八岁,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林一秋走了,留他一人陷入沉思。

    没人知道她又半路折返,悄悄躲在一旁,直到一个丫鬟找过来牵起男孩的手,才真正放心的离去。

    她走得干脆,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芦苇丛里浮起一只泡得发白肿胀的手,黑色的头发缠在芦苇上,露出一支大红簪花金锁钗。

    接下来一连几日,林一秋都没有见到翠儿。

    这天午后,她又在那棵高山榕后见到了林仲明。

    林一秋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男孩林仲明摇头晃脑,“秋丫头,从明日起,我就不能再来后院了,父亲要我专心跟着姚夫子读书。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翠儿姐姐,上回她说要为我编个络子做的小老虎,什么时候编好?”

    “你也找不到她吗?”

    “母亲说翠儿做错了事,以后就不能陪着我了,从此要到庄子上去。你知道翠儿做错了什么事吗?”

    林一秋摇头,随即又非常义气的说道,“你专心课业,我这几日见到翠儿姐姐,一定帮你问一问。”

    林仲明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随即飞快地跑开了。

    眼见着明哥儿离府的日子一天天靠近,翠儿却一直毫无踪迹,林一秋有些慌了起来。

    这天,向姜氏请完早安后,她在吾芳斋院子外头叫住了国字脸的宜萱和像公鸡一样昂头走路的宜芷。

    “两位姐姐!我这里有大事,需要你们帮忙,二位可否玉臀轻置,到我那小屋里坐一坐?”

    宜萱高兴地挽住林一秋的手,兴奋的看她。

    “哎呀!你是不是想出了什么新点子吧!最近我真真是闲得无聊!快说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宜芷则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若是你自己绞尽脑汁都解决不了,那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好袖手旁观,就随你去看看吧。”

    三人到了林一秋的屋子,林一秋把答应明哥儿的事与两人一一说了。

    宜萱和宜芷两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随后又分别朝左右两边撇开了。

    林一秋一看两人凑在一起就不对付的样子,好声好气劝着。

    “好姐姐!好姐姐!你们就别再闹别扭啦,快点帮我找找人吧,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哥儿眼见着就要去上学了,再不帮忙找到翠儿姐姐,孩子人半夜在遥远的学校想家,哭着也找不到自己的小老虎怎么办?”

    两人还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林一秋于是心一横,大声问道。

    “况且,翠儿姐姐怎么会突然消失呢?你们就不好奇她去哪了吗?”

    宜萱看了她一眼,“消失?这年头消失的人多了,也不能个个都要我们去找呀,反正我是没有什么好法子。”

    林一秋却一副柯南附体的表情,眼睛炯炯有神,“可是,就算消失也不应该是这个时候啊,她多喜欢明哥儿啊,平日里恨不得时时看着护着,明哥儿一见到她就笑。”

    宜芷一听这话,却不乐意了,反驳道。

    “三妹妹说的什么话?明哥儿还是我娘亲生的呢!怎的在你看来我姨娘就不时时看顾明哥儿了?何况,还有我呢,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比不过一个丫鬟了?”

    “好姐姐,你知道我的,我嘴笨,哪里敢这般想?”

    “那妹妹说话可要悠着些,可别说错了话,叫人听了误会!”

    林一秋赶紧转移话题,“哎呀!我的两位好姐姐,现在是纠结我说话的时候吗?现在应该是我们姐妹仨找出翠儿究竟去哪儿了才对啊!明哥儿眼见着要去那鹿山书院,翠儿又那么疼明哥儿,这会儿应当是上下忙活的时候,怎么好好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呢?”

    宜萱看了她一眼,“不见了就不见了呗,那还能怎么办?你和一个丫鬟,感情那么好做什么?”

    “大姐姐,你刚才还说要帮忙来着,怎么这会儿就打退堂鼓了?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是姐姐黔驴技穷了?想不到问题的解决办法,又不好意思说?”

    激将法一出,宜萱果然上钩,瞪了她一眼,“你也别激我,不就是这么点事儿吗?咱们一块找找就是了呗。”

    宜芷这会儿却跳出来,问了个核心问题,“你说的容易,这么大的林府,咱们上哪儿找去?还不如咱们三个现在就去园子里,把明哥儿弄丢的小老虎找回来。”

    “什么小老虎?谁弄丢小老虎了?我怎么没有小老虎?”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三妹妹说话?”

    “那你说,是小老虎好找,还是一个大活人好找些?”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宜萱瞪了她一眼,“能怎么办?不如把锵儿湖里的湖水抽干,去里边捞人好了!”

    林一秋莫名其妙。

    “什么乱七八糟的?翠儿怎么会到湖里去呢?”

    宜萱宜芷没有说话,又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没再细说。

    两人反过来劝林一秋,“好妹妹!翠儿姐姐是不能找啦!”

    林一秋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些着急。

    “你们不乐意帮我找,那我自己找去。实在不行,我再去问问陈妈妈,陈妈妈肯定知道,我上回还见着她和翠儿说话来着。”

    宜萱赶忙拉住她,“别——千万别去找陈妈妈,叫陈妈妈知道你在找翠儿就坏了,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林一秋一愣,“这是什么话?陈妈妈是最乐于助人的了。上回我弄丢了个翡翠玉吊坠,还是陈妈妈热心,发动几个丫鬟帮我找回来的。不过是托陈妈妈找个人,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宜芷难得再次和林宜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她露出了宜萱同款表情,耐心劝她道,“真的,你听姐姐的吧,真的不能去问陈妈妈。不但不能问陈妈妈翠儿下落,下回你再丢个什么东西,也最好别惊动陈妈妈了。”

    林一秋琢磨出不对来,狐疑看着两人。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故意在这里约好了,就是不乐意帮忙?”

    宜萱无奈,“你要是真的想找,我们俩陪你找好了,不过先说好,实在找不着,你也别钻牛角尖,你原先跟着你娘过日子,后院里人手简单,不懂这些。我如今却告诉你,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后院里没个丫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有些事情,你莫要强求。”

    自林一秋穿越来这些日子,少有见宜萱这般苦口婆心成熟稳重的话语。

    林一秋心里已经隐隐不妙,可是宜萱宜芷两人笑着闹着,拉她一起到园子里去了。

    三个人假装玩捉迷藏的游戏,两个躲一个寻,其实三人都在各处搜寻翠儿的痕迹,这样一来,即使被其他人问起,也不会引起麻烦。

    三人都在四处找着,唯一不同的是,林一秋找的是个大活人,宜芷宜萱找的,却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三人在园子里忙活了一整天,要说收获,那真的是丝毫没有。

    园子里干干净净的,连只不听话的蚂蚱都没有,一草一木都被收拾的妥妥当当,林一秋内心有些沮丧。

    三人累得躺在草地上,林一秋问道,“姐姐!好姐姐!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陈妈妈不是说人去了庄子里,要不我们去庄子里问问?”

    宜萱和宜芷不约而同地坐起来,宜芷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叫上丫鬟就要一块儿走。

    “庄子上?我可不敢过问,这一问,怕是又要问出许多事端来。”

    宜萱也摇头,说了句,“好妹妹,就到这儿吧。明哥儿实在想要那个小老虎,我让我屋里的秀儿给他编一个,秀儿的络子也打得很好,活灵活现的,可好玩了。”

    草地上只剩下林一秋一人,她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锵儿湖,锵儿湖上微风阵阵,夕阳下的芦苇泛着金光,林一秋站起身,朝湖边走去。

    她们不明白,林一秋真正的担忧并不是翠儿去了庄子,或者翠儿做了什么错事,她真正担心的是翠儿是不是已经没了。她在意的是,这后院里的人心,究竟已经暗到了什么程度。

    在女人与女人厮杀的夜晚,是否还有一条人性的边界,值得她守候?

    林府里所有关爱林仲明的人,从上到下,从林绍文到扫地丫鬟,全是因为他林府独子的身份。

    世界要毁灭你,与你无关;世界要关爱你,也与你无关。

    林仲明的身份决定了他是林府的继承人,至于林仲明这个小男孩的喜怒哀乐,只有一个翠儿,傻乎乎地,像个异类一样,守护着小男孩。

    她沿着锵儿湖边慢慢地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心里有一种预感,原本隐隐的担忧,怕是要变成现实了。

    风儿忽的用力吹起来,芦苇被吹得倒在一边,露出个红色的什么东西,林一秋凑近,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挑起芦苇上一个红色的东西。

    是一只金钗,一只漂亮的大红簪花金锁钗。

    这就是异类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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