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林仲明在姚夫子处上的最后一堂课。

    他一进书房,姚夫子就发现了明哥儿眼睛下两个巨大的黑眼圈。

    “瑞卿这是怎么了?”

    姚夫子摇了摇手里的羽扇,颇有几分闲散游人的样子。

    林仲明揉了揉眼睛。

    “夫子,学生只是昨日歇得晚了。”

    “虽说过两日你就要去鹿山书院,似这般夜里苦读,悬梁刺股,倒也大可不必。鹿山书院的入院考核,岂是临阵抱佛脚便可通过的?”

    就差直说,别再挣扎了,反正抱佛脚也是没用的。

    林仲明从桌上拿起书本,“夫子,你知道我的,我一向不把书带回屋里去。”

    姚夫子的羽扇顿住。

    “那瑞卿为何一副困顿萎靡,感怀自伤的模样啊?若是照镜自观,须得多盖几层粉,方能出入大庭广众啊?”

    “我又不是女子!”林仲明恼怒道。

    “正是。鹿山书院是清读苦修的好地方。男子汉大丈夫,当立志于天地间,你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子,不应如女子一般伤怀,你如今这样,待孤身一人远赴肃州,又该如何是好?”

    “谁说我哭了?我根本就没哭!”明哥儿揉了揉两只红红的眼睛,一本正经反驳道。

    姚夫子笑了,摸了摸下巴上的翘起的胡须。

    “瑞卿这般,眼睛已然肿得和桃子似的。我何曾说过瑞卿落泪?瑞卿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不是怕你父亲见到,才要这般不打自招?”

    被戳穿了心思,林仲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确实是哭了半宿,先生不许告诉父亲,我这哭了半宿,却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一个人。”

    “哦?”

    姚夫子有些诧异,林仲明往常从不主动与夫子讲起个人私事,如今主动开口,倒是叫他有些不知如何反应。他对林府后院的女人纠葛,多少有些耳闻,只是二人师徒一场,姚夫子从不曾过问学生私事,林仲明也从不在他面前提及父亲之外的其他家人。如今这般,竟是要主动敞开心扉的架势。

    只是,为了别人,又有谁还能让他这般夜半流泪?

    他想了想,决定装傻,便是猜出了这孩子的心思,也要该装糊涂时尽糊涂,于是劝道。

    “你便是自己不好意思,就算不当着你的父亲哭,也应当节制些,如今这般眼睛,却比个桃子还大,藏都藏不住,如何使的?”

    林仲明摸了摸眼睛,举起袖子挡住半张脸,若是父亲看到会如何?

    姚夫子只当他游子远去思乡,确实思念父亲,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劝道。

    “瑞卿无需担忧,人人都会思乡,思乡乃人之常情,又何必如此遮掩,不若大大方方,叫你爹看见,便老老实实的说。”

    “说什么?”

    “说思乡之情倾巢而出,瑞卿辗转反侧不能眠,望父亲恕罪。”

    一听这话,林仲明的脸涨得通红,脱口而出,“可是我不是为了思乡才哭的呀!我是为了翠儿——”

    翠儿是谁?

    这名字一听,便性别分明,姚夫子痛心疾首,正欲劝学生日夜节制,莫贪风流,便见学生露出悲伤的表情。

    “翠花是平日里对我最好的丫鬟,她一直照顾我,我平日里有什么话都会与她说。”

    既是丫鬟,姚夫子舒了一口气,总算不用进行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流了。

    “既是从小一起长大,若是识得几个字,可做个侍笔丫鬟,瑞卿何不把她一块儿带上,于你求学有益,想必你父母也不会反对,不过多一个丫鬟罢了,如何你这般落泪?倒叫我好一阵担忧。”

    一个丫鬟而已,在他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以林府的财力,便是让林仲明带上十个丫鬟也是轻而易举,为了这等小事,林仲明却哭到半夜,叫他有些实在摸不着头脑。

    林仲明眼中却泛起泪花。

    “夫子不知,翠儿……翠儿已经……就在我打算与她说,要带她与我一同去鹿山书院的时候,那丫鬟却投湖自尽了。呜呜呜……夫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若是她想留在府中,直接和我说便罢了,不过说句话的事,我又哪里会强求她与我一同去那鹿山书院?”

    姚夫子捏了捏胡须,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那翠儿若是有意,又何必在这个关节上投湖?瑞卿欲与她同往的事情,可有告知第三人?瑞卿这般心思,虽说隐秘,怕是未见得只你二人知晓。若是隔墙有耳,又对瑞卿产生误会,难保不会把翠儿当做乱人前程的挡路石。你仔细想想,可曾与他人说过你的打算?”

    “可是……可是……我问过我姨娘了,她早就同意我把翠儿带去鹿山书院侍读了,我当然知道人多嘴杂,只说与翠儿后,没再与他人提起。会有谁?如此歹毒心肠?竟然这般嫉妒于她?莫非是我害死了翠儿姐姐?”

    林仲明满脸悲痛欲绝,眼泪又下来了。

    姚夫子已然心中有数,只是不能明言,于是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瑞卿莫要太过悲伤。此中详情,难免有些其他事情。不过这些事情,你一个男子,想多无益。如今最首要的,还是应当抓紧时间,赶紧好好准备,一举通过鹿山书院的入院考核才好。莫要等到时间尽了,心生悔意。”

    林仲明似乎没有听出姚夫子话语中的重点,也不提要为鹿山书院考核准备的事,缓缓收起眼泪,问了一句。

    “夫子怎知我去了鹿山书院不会后悔呢?”

    姚夫子在心里仰天长叹,看来今日这课是上不成了,林仲明铁了心要来夫子这里做心灵的马杀鸡。

    姚夫子遂放下手里的羽扇,笑道。

    “瑞卿与我师生一场,直抒胸臆又何妨?我年少时游历四海,后来在收徒讲课,学生遍布各处。我从襄阳卖油小贩教到雪族百年圣女,教过这许多学生,瑞卿你不是其中最聪慧的,也不是最勤奋的。虽然生于官宦家庭,性情中却有几分鲁直,这一点难得可贵。”

    林仲明的脸先是发白,然后又有些发青,最后竟有些发红。跟着姚夫子读书这些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姚夫子对他的评价。

    “你昨日同我说,你内心并不想去鹿山书院,更愿意进府学,打算向你父亲请辞鹿山书院之时,你父亲却问你,你可知他为何想让你去鹿山书院?”

    林仲明沉默了,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了,朦朦胧胧,不曾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他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说。

    “夫子是说……父亲虽是在与我商议进学的事……实际上,却是在考我?”

    “正是如此。”

    “可是……这有什么好考的呢?母亲说,鹿山书院是极好的。姨娘却说,这只是母亲要我和姨娘母子分离的手段,叫我不要中计。姐姐叫我要听姨娘的话,她说我和她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不会害我,姨娘更是为我付出良多。我如今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姚夫子笑了,见过直白的,却没见过这么直白的。

    “你父亲要考你,自然有他的考量。如今这里只你我二人,不妨你先与我说说看,你是如何想的?”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哦?瑞卿为何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原先以为我会进府学,和大家一样。府学里面有两个我从小就认识的玩伴,前两日还差人给我送拜帖,叫我一同去玩!”

    “那瑞卿是怎么回的?”

    “家里都闹成这样了,爹爹还专门把我叫到书房问我,我能怎么办?只能回暂时还不知道能不能去府学呢,敷衍了一通,并没有赴约。”

    “那你可想好如何回你父亲了?”

    “既是考验,那我就说敬听父亲大人安排。”

    “那你父亲会认为你没有自己的主张。”

    “那我就说,既然父亲和母亲都认为鹿山书院是极好的,我亦相信父亲母亲,自然是听父亲母亲的。”

    “这是更糟了,不但没有自己的主张,而且连该听谁的话都不能确定了。”

    林仲明皱眉。

    “姚夫子,爹爹已经问了我许多话,想得头都大了,夫子就别再为难我了。你是知道我的,让我一个人苦思冥想,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姚夫子不再提问,拿羽扇点他。

    “你爹既然问了你,那就不是问你,更不是在与你商议,而是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

    “既然已经安排好一切,又何必再问我?”

    “当然要再问你。虽说他已经为你做好了决定,可是你毕竟是林府独子,是林家的未来,在这之前,他需要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否已经做好决定,是否与他达成共识,是否能理解你父母的一片苦心。”

    “这和要我去鹿山书院有什么关系?”

    姚夫子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当初被林绍武中救下,他因此欠下了林家人情,留在林绍文府中给他儿子讲课,他又怎会在此处教个聪慧不足刚强有余的孩子?

    “你可知这鹿山书院是哪处?”

    “爹已经说过了,是出了十任太子太傅的鹿山书院呢?”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如果只是太子太傅,为什么不进府学,府学里也有一位太子太傅坐镇,楠州城的府学也并非全无好处。”

    林仲明瞪大眼睛,清澈中带着一丝愚蠢。

    “难道是为了进京?”

    “如果是为了进京,为什么不去国子监呢?国子监离皇宫不是更近吗?”

    如果林一秋在现场,她一定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十岁小男孩的CPU已经烧干了。

    可是姚夫子是什么人?姚夫子决定的事,即使星辰变泰山移,也是一定要做的。现如今他既打算把个榆木脑袋敲醒,那榆木脑袋,就一定会遭受重击。

    造化?什么是造化?姚夫子就是林仲明的造化!

    姚夫子耐着性子提醒他,“你应当想想你爹为什么要你去跟着太子太傅读书。”

    “莫非是为了以后能跟太子一块儿读书吗?还是和太子同一个老师有什么好处吗?难道是为了方便以后做官?”

    “学而优则仕,男子汉志在四方,偏偏瑞卿满脑子官司,就是想不清楚这一点,可怎么办呢?”姚夫子笑了,随后又说道。

    “世上事,总是难为。女儿家可以天真,你是男子,是你父亲的儿子,却不能如此。我也不与你提鹿山书院的好处,等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你却要仔细想清楚,你父亲问你,不是在问你,却是在考你。你父亲考你,却不是在考自己的儿子,而是在考林府的未来,家族的未来。许多年后,你父亲会变老,到那时,也许你才会明白,你父亲问的是:我能否把林家交到你手上?你现在要决定,你究竟是白姨娘的儿子,还是林府的儿子?”

    小男孩还很天真,信赖的看着姚夫子,说出了一直以来掩藏在心中的愿望。

    “大丈夫为何一定要做官?我就想像普通人家的男子一般,娶妻生子,每日闲云野鹤,优哉游哉,岂不乐乎?”

    “瑞卿啊瑞卿,你怎么还像个孩子?”姚夫子叹气。

    男孩继续摇头晃脑的发问。

    “只要跟着太子太傅,前途就会有指望了吗?父亲是不是会很高兴?母亲是不是也会满意?姨娘就不用一个人偷偷落泪了。”

    姚夫子摇了摇羽扇,不予作答。

    “若是我一人去鹿山书院,便可让父亲高兴,让母亲安心,让姨娘日子好过些,让家里的人都乐意,那我一人的快乐又有何妨?莫说是鹿山书院,便是什么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去不得的呢?”

    姚夫子怔住了,仿佛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小男孩。

    ……

    林仲明走进前院书房的时候,林绍文正好写完字。

    他看了一眼林仲明,没有把笔放下,而是指了指砚台,示意林仲明过来研墨。

    “你想好怎么回答我的之前问的话了?”他不过站着写完了一副字,就已经有些喘。

    林仲明点了点头。

    “你看看我写的这副字写得如何?”

    林仲明看纸上写着四个字——志存高远。

    “父亲笔锋雄健有力,行云流水,粗看平平无奇,细看却有一番难得的雄心壮志在里头。”

    林仲明看他朝自己点点头,有些难为情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爹,那鹿山书院——”

    林绍文他心里早就后悔让儿子自己拿主意了,冲林仲明摆摆手,及时打断他。

    “我知道你也是担心你姨娘,你怕鹿山书院太远啦,你又不能常常见你姐姐和你娘。不过你却放心,我给你做下保证,我必会护着你娘和你姐姐,你若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向书院里的先生告假,每月回来看一次,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还是假。你不相信太太,难道也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父亲,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去鹿山书院进学这件事,是我好不容易才办妥的。京里你舅舅,梁京姜家为了你上学的事,可是费了老大的功夫呢!虽说你母亲为你,不过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你要感恩,要记得别人的恩情,尤其你舅舅家对我们林家的恩情。我知道你跟白姨娘感情深厚,可是你也不要忘了,太太才是你正经的母亲!太太为了你进学,到处求人,费了不少心思。你要学会感恩,不要一开口就什么可是可是。”

    “爹,您知道的,我对母亲一向敬重。只是我要说的,却不是这个——”

    “不管你说的是哪个,我也要先提醒你。关于去鹿山书院的事情,你可知为何我要你一定要进鹿山书院?那书院里,出了十任太子太傅,十任啊!你可知这是什么含义,这家书院从前朝就开始出太子太傅了。若是你能进得那所书院中,哪怕你日常考核不能排在前头,也不打紧,光是你的老师还有你的同学结交好了,都有长远的好处。你想想,未来待你入仕,上峰同僚,尽是旧时老师同学……”

    “父亲,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也是担心我——”

    “不过我方才说你可以不用勤学苦读,却也万万不能犯事儿。你听见了没有?不要学那等纨绔子弟作风,你道我为何不让你进府学?你那两个旧时玩伴,成天在府学里不学好,只招猫逗狗,走街逛巷,好不快活。上回竟是连太子太傅都被整治了一顿,如此这般,哪里事静心修学的地方?你若是担心到了鹿山书院没有熟识,我可再厚着脸皮给你那京中的外祖寄上一封信,他的学生,也有两个在鹿山书院进学的孙辈,你不用担心孤身一人。”

    “父亲啊,我并不在意孤单——”

    “那你在意什么?我真是想不明白!鹿山书院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愿意去?人家都是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打听托人,才勉强换了一个入院考核的机会。哪能像你这般,说去就去说走就走?”

    林仲明沉默了,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只要开口,在自己父亲心里看来,都是在拒绝推脱,于是他闭上了嘴,沉默着等父亲把话说完。

    哪知林绍文看他沉默,心里更着急了,嘴上也越来越直白。

    “你上了鹿山书院,下一步科考也好,推举也罢,从此便上了那康庄大道!我林家前途一片光明,好扬眉吐气,你就不用像你爹我一样,在婚事上任人摆布!过几年等你再大些,咱们也可对着别人挑挑拣拣,岂不美哉?京中贵女又如何?到时你想娶哪个就娶哪个!”

    林仲明一张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开口。

    “爹!我不——”

    林绍文笑了,就着冷茶喝了一口。

    “诶,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反正只要你进了鹿山书院,未来就是一片坦途。便是不能在同窗中拔得头筹,光是那些结识的人,你的前途也是无量。你仔细想想,我这一路辛苦忙活究竟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这么大的一个林家,还不都是你的?”

    接着,他转头看向窗外,继续说道。

    “都已经为你打点好了,只等你读完了书,或是科举,或是直接推荐,再给你说一门好亲事,我也就放心了。也不枉我忙活这大半生,好歹让我们林家挤进了京城!”

    林仲明从未见过如此伤感的父亲,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酸溜溜的,说不上来。林绍文似乎一下子老了,鬓边夹杂着花白的头发,额上时不时就冒出些细汗,他咳了一声,用看大人的眼神看着他。

    “放心吧!林家的一切未来都属于你。”

    林老爹越是言辞恳切,林仲明就越是心里难受,他再次欲言又止。

    林绍文大怒。

    “林仲明!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我劝你死了进府学的心,堂堂男子,当志存高远,哪能成天想着回家和姨娘吃饭?反正这鹿山书院,你是愿意去也得去,不愿意去也得去。若是逼急了,我便是绑也得把你绑到那鹿山书院去!你脑子是不是被你姨娘纵糊涂了?”

    在林绍文的怒火中,少年支支吾吾,就在林绍文恼羞成怒,要把儿子连同白姨娘大骂一顿时,林仲明开口了。

    “爹,我不止是姨娘生的,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更是林府的儿子。儿子从前不懂事,总是惹得父亲生气,如今儿子明白了。请父亲息怒。”

    林绍文愣住,“那你方才进门,为何一提鹿山书院便是一脸的不情不愿?”

    这个不过十岁的小男孩鼓足勇气,大声说道。

    “爹爹,我决定了,我要去鹿山书院!只是,我去鹿山书院,却不是因为爹爹劝我,也不是因为母亲说鹿山书院有多好,更不是因为谁和我说了什么话?是我自己愿意去的!我会好好努力的,不会辜负了父亲和母亲的期望。我是林府独子,这满林府的未来,都扛在我肩上!”

    林绍文良久没有说话,小男孩的身影,忽然看着高大了起来。恍惚间,他好像一瞬间就看到了林府的未来。

    “你娘来找我哭,我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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