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仲明离家的那天,天气一早放了个大晴。

    天还未亮,林一秋就被喜鹊叫醒了,洗漱净面穿衣换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林一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长着一张圆圆脸的团妈妈拉着出了门。

    从后院到前院要经过一片竹林,风吹竹叶,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团妈妈拉着林一秋走到一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喜鹊的呼唤。

    喜鹊手里攥着一件淞湖棉缎织的罩子,原来林一秋出门走得急,忘了外衫。

    她细细地给一秋系着脖子上的带子,低声嘱咐道。

    “明哥儿那里总归有两个正经的姐姐,姑娘有什么话,只忍着,不要全说。那巡南候的姑老太太,看着和气,最喜背地里作长舌妇,惯会说些有的没的……姑娘,你可——”

    林一秋睁着一双朦胧的包包眼,摇头晃脑。

    “我知道!喜鹊快回去!”

    团妈妈听了听前院那头的动静,也忍不住了。

    “再晚要迟了!喜鹊姑娘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说起来了。太太吩咐了,今天一大早要见姑老太太,哥儿那边眼见着要送到书院去,若是迟了,太太那里如何交代?”

    喜鹊不理她,看林一秋还是有些犯困,又温声说道。

    “若是困,姑娘也先忍着,晌午再回屋里补眠罢。”

    团妈妈还要再催,喜鹊也有些不乐意了,她一向性子急,又是家生子,太太院子里那些个婆子,也只有陈妈妈才压得住她。

    “你这会儿带着姑娘去前院做什么?太太还在院子里头,你自己带错了路,竟还敢左右起主子来!”

    团妈妈被当场戳穿,悻悻说着,“姑娘这不是没醒吗?吹吹风可不就清醒了?我们本就是要去太太院子的……”

    团妈妈说罢,拉着林一秋便走,团妈妈步子极快,林一秋被迫跟着走了,走出老远看到喜鹊还站在原地,便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先回去。

    喜鹊叹了口气,姑娘这般软绵的性子,可如何是好哟?

    给姜氏行过礼请过安后,林一秋坐到了一边。今天她来得早些,宜萱和宜芷几乎同时进门,两人谁也不理谁。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宜芷的眼睛还是肿的,厚厚的份盖住了泛红的眼窝,却藏不住充满红血丝的眼睛。

    鉴于今天就能把明哥儿送走,姜氏也没再为难庶女,只当做没瞧见。四个人入了左间的里厅,圆桌上摆满了各色早点,蜜汁叉烧、玉子烧麦、香芋排骨、八丝艇仔粥、玉皇虾饺、马蹄糕、萝卜糕、水晶凤爪……

    姜氏和三个姐儿坐下,两个姨娘站在一旁伺候,姜氏拿起筷子,说道。

    “今日就在我屋里将就着吃吧,一会儿姑老太太就来,你们随我一同候着。明哥儿要远行,你们作为姐姐,更要上心。”

    什么姑老太太?什么明哥儿?

    林一秋已经听不见姜氏说话,只能听见自己的胃在欢呼。

    姑老太太是个精神得不得了的小老太,林一秋看她从进门起,就一直抓着姜氏的手说个不停。

    从丫鬟喜鹊处得知,姑老太太本不是林家正经的姑老太太,原是林绍文父亲的义姐,曾经在前朝饥荒时节救过林绍文父亲的命,后来林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去世后,又是姑老太太时常照拂林绍文,送他盘缠入京赶考。因着这一层,林绍文对姑老太太很是敬重。

    姑老太太年纪轻轻做了巡南候的填房,一连串生了七八个儿子,姜氏对姑老太太也是多有礼遇,往来间,亦是当做正经长辈尊着。便是她姜家的身份比姑老太太的娘家更加尊贵,本不必如此,姜氏却不愿在人前落下口实。

    “倒是你这里三朵金花,看着赏心悦目!”

    姑老太太指着坐着的三姐妹,笑得爽朗。

    姜氏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托姑老太太的福,再多来几个哥儿才好,倒是麻烦姑老太太了,这么一大早的忙活。”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麻烦什么?”老太太乐呵呵地看着她,接着劝道,“你还年轻,这么忧虑做什么?只管开开心心的过,便是有忧虑,也忧虑不到你头上。你若是不往心里去,儿子自然就来了。”

    姜氏笑着看她,很是欢喜,“那就借姑老太太吉言!”

    姑老太太拍了拍姜氏的手,又说道。“何况!哥儿多了又有什么好?你看我家那几个皮猴!屁股一坐上椅子就要弹起来,就跟那椅子咬人似的,一拿起书卷就开始头痛脚痛,没法子了,只能跟着他们父亲练些拳脚。”

    姜氏在京里惯是听多了官太太说话,凑过来打趣道,“哎哟,看姑老太太说的!什么叫‘练些拳脚’?便是我那没了音信的小叔子都说,伯哥儿假以时日,必能独自镇守一方。姑老太太哪里是其他人?哥儿几个如今粗略读些四书便罢了,还早呢,往后有的是时间之乎者也。”

    姑老太太笑了,这回笑得很舒心,老人家心情一好就开始当散财童子,给三个姐儿一人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林一秋感受着手腕上沉甸甸的镯子,看满头白发的姑老太太和姜氏笑着商业互吹,包子眼眯成了一条缝。

    “你那明哥儿未来不可限量啊。我听说他这回要去鹿山书院?鹿山书院可是好地方?我们家丛哥儿也想去,求了他爹,怎么哭都没用,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他进去丢了我们侯府的脸。”

    姜氏嘴角掩饰不住的得意,极有眼色地接话。

    “姑老太太,为了那鹿山书院,我也是转着弯为我们家哥儿求来的。丛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姑老太太若是不嫌弃,我再问问我家那老哥哥,京里的国子监还容易些,丛哥儿也好离家近。”

    姑老太太眼前一亮,抓着姜氏的手,一个劲地摇,“这可怎么使得?我家那个丛哥儿,从小主意大,他爹也管不住他,若是能进京见识见识,也是值了!唉……就是要麻烦你费心了……”

    “姑老太太方才不是说了?一家人哪用得着说这些?倒是这一路上,山高水长,明哥儿——”

    “阿玉放一百个心,我巡南候一百府兵,其中五十金甲卫,五十金弩卫,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又有伯哥儿亲自领兵,一路上还有我巡南候的旧部接迎,便是踏平那高山斩断那长水又如何?”

    说着,姑老太太朝一边站着的两个姨娘看去,意有所指道,“你啊,就是心软,纵着屋里屋外的这些那些,回头再把自己气病了可不划算!我们侯爷前段时间从东部得了些皮毛,我让人拖了一车过来,你只管挑拣,便是留着自己用,可别再到处便宜不长眼的旁人。”

    姜氏指着三个姐儿,道。

    “哪有旁人?不过便宜了这三朵金花!”

    两人说着,陈妈妈进来了,“太太,前院都准备好了。”

    一行人由姜氏和姑老太太领着往前院正门去,林一秋百无聊赖地跟在人后,进了前院,穿过前院,直到正门前。

    正门前马车早已排得齐整,车马队伍前站着一列整齐的府兵,一个少年鲜衣怒马,一对招风耳极为显眼。

    姑老太太拉着明哥儿,慈爱地看着他,“哥儿,你母亲为了你的前程,可是费尽了心思。你长大了,不可像以前一样淘气,男孩子要有个男孩子的样子,学成文武艺,方能报效家国!”

    明哥儿点点头,肿着一双桃子眼。

    林家阖府上下,都围着即将出远门的林仲明,许多丫鬟婆子也都站在了林府门口,为林府独子林仲明小朋友送行。人群中,唯独不见白姨娘。

    林仲明从林绍文开始依次向家中诸位道别。

    林绍文看着他,没有多说什么,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姜氏却是笑着递给林仲明一封信。

    “明哥儿,这是你舅家的表哥哥给你寄的信,他会在鹿山书院等你的。你在路上好好看看吧。进了书院,有兄长照顾,也不至于一人都不认识了。书院里都已经打点好了,你只管去,什么都不需要担心。若是还有什么不妥当,只派人送信回来,不要忧心,只安心读书便好。”

    林仲明郑重地接过姜氏递过来的信,接着又向姜氏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母亲,您放心,儿子这一去,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必要叫您和父亲脸上有光。”

    姜氏欣慰的看着这个孩子,心里非常熨帖,只觉得这件事做得对极了。面也有了,心里又舒坦,而且这孩子的目光那么真诚看着她,她心里有那么一丝满足,又有一丝得意。

    瞧瞧,就算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她也照样能当好这孩子的母亲。

    姜氏和林绍文一左一右的站在林仲明身边,严父慈母,孩子懂事,偶有人路过,感慨这可真是极为和谐的一家三口。

    三个姐妹都给林仲明准备了礼物,林宜萱给林仲明准备的,是一柄狼毫,笔杆使用已经绝迹的凤凰木雕成,笔上的毫毛用的是顶级的雪山巨兽头上的一撮尖尖金色毛。这支狼毫,说起来还是梁京姜家去年给她送来的,听说是西边进贡来的好东西。姜家得了御赐,随着送礼单子回了楠州的姜氏,姜氏于是便将这么一柄稀有的狼毫送给了女儿。

    只可惜林宜萱并不大爱写字,琴棋书画也只是略懂皮毛。林宜芷笑她,说这柄狼毫在她手里是暴殄天物。如今林仲明要去上学,正好锅盖配瓦罐,就把这柄林宜萱拿着都觉烫手的狼毫,送给明哥儿了。

    林仲明看到这笔,眼前一亮,一秒也没客气地收下了。

    “萱姐姐真是大方!弟弟我路上见着好玩的新鲜玩意儿,一定记得姐姐!”

    林宜萱很满意,从前她只觉得林仲明碍眼,现在林仲明要走了,她又觉得这个弟弟瞬间变得顺眼起来,幼时的争吵好像消失在了记忆深处,不知不觉,曾经流着鼻涕打架的孩子,就长大了。

    林宜芷递给林仲明一柄长条形的木盒。

    林仲明打开,里面整齐地码着一卷又一卷堆云笺,他取出一卷,打开一看,居然是他幼时刚开始识字练字的笔迹,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白”字。

    “姐姐——”

    林仲明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林宜芷强忍着眼泪,扭头看向别处。

    剩下的堆云笺,他甚至不需要一一展开,都知道里面是什么。那一卷一卷,是他从小到大练的字,有后来写得很好的,也有刚开始时写得歪歪扭扭的,一卷又一卷,用红色的软绸子细细系着,收得整整齐齐。

    白姨娘今日没来送他,他原本心里强压着难过,现在他怀里抱着这一堆云笺,一股热流从心里涌出,他只觉得心里头暖洋洋的。

    林一秋送给他的是一个小小的锦囊,她把锦囊递给明哥儿时轻声说道,“哥哥这锦囊就回去再拆吧,现在就别拆了。”

    林仲明摸了摸锦囊,又捏了捏,突然意识到那里面装的是一只小小老虎,用细细的络子编成的小老虎,那个翠儿姐姐答应了却没能送出手的小老虎。

    林一秋看着他强自镇定的小大人样,有心多说几句,又想起喜鹊说的话,忍住了。

    十岁的林府独子强忍着眼中的泪花,转身踏上了漫漫的求学路,踏上了林府的光辉未来……

    马车在一骑烟尘中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

    林宜芷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白姨娘没来见自己儿子,她被林绍文拘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姜氏说白姨娘不来还好些,一来,怕是受不了这般骨肉分离,估计去鹿山书院读书的计划怕是要夭折了。

    随着林仲明的远走,姜氏作为太太,在林府后院再无挡在面前的障碍,她可以放心大胆的摆太太的谱。十来年的你争我斗眼见要有结果,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身影,不知为何,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林绍文沉默着送走了儿子,林一秋看他臃肿着身材转身离去的背影,似乎有些蹒跚。

    这是林府唯一的儿子。

    十岁的孩子,独自离家出远门读书,一年估计只能回家一次。林一秋想起现代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正是热爱各种玩具车变形金刚数码宝贝的时候。

    林一秋此时心里也生出无限同情。

    送走了林仲明,姜氏带着三姐妹回到后院,前院和后院连着几处游廊和过道,几人一靠近西边院子,就听到了一个凄厉的咒骂声,是白姨娘。

    “你个杀千刀的林绍文!还有你个恶毒心肠的姜氏!全他妈的狗东西!欺负孤儿寡母!把可怜的母亲和幼小的孩子分开!你们这群没人伦的混蛋!”

    “一个个的蛇蝎心肠!为了自己的前途,把小小的孩子送到那鸟不拉屎的偏僻山里!你们这群不要脸的混蛋!”

    众人仿佛听见一头可怕的困兽发出尖锐的哀嚎,林一秋以为姜氏会发怒,让人去堵了白姨娘的嘴,或者什么的,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带着三姐妹和一干丫鬟,沉默着走开了。

    身后传来女人疯狂摔东西的声音,白姨娘这回连林绍文都骂上了。

    “还有你个不要脸的林绍文!骗子!负心汉!”

    “说过的话就像放屁!全他妈是骗子!”

    “你个忘恩负义的林绍文!”

    “你个婊子养的!你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你个没担当的缩头乌龟!骗子!全TM是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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