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无限好,清风微拂面,姜花却觉得无以言喻的哀伤。

    她还不懂哀伤这个词。

    她只是满身污秽看不清衣服原本颜色地瑟缩在城市一角的垃圾箱旁,抱着一只同她一样孱弱的小猫,穿着一双不合脚的污糟草鞋的双脚感受到春寒料峭,心中的酸涩恐惧与肠胃的饥饿嗡鸣不知哪样更甚。眼泪是没有的,她只是机警地看着来往的行人,想要在人们扔掉垃圾的第一时间翻出来看看是否有食物残留供她减轻饥饿。

    姜花不知自己已经离开那个算是熟悉的小村庄多远,太阳休息过几轮,明天将在哪里。

    甚至不知,自己到底几岁。有过路好心人问她时,她只能摇头。因为她确实不知。

    不久前,太阳还没这么暖和、风还更割喉一些的时候,姜花还住在她记事以来的村子里。

    村里的人肉眼可见地一年比一年少,即使姜花还不会计数,但也能从妈妈被欺负的频率感受出来。

    姜花一面庆幸,一面恐慌。

    人少,意味着欺辱她们的人少,却也意味着愿意怜悯他们一二的人越来越少。

    姜花的妈妈没有名字,村里人叫她疯女人,更小一些的时候,姜花以为那时妈妈的名字。

    姜花的名字得来于她们居住的泥瓦屋门前的一隅野姜花。很奇怪,对于更小时候的记忆姜花还记得。

    妈妈很少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姜花开始说话得很晚。有一天,在野姜花盛放的季节,妈妈扶起因为要去抓姜花上面的蝴蝶而跌倒的小女孩,指着清香的花朵说:“姜花,蝴蝶。”

    小女孩清晰地跟着妈妈念出了姜花两个字。

    时常神色慌张表情混沌的妈妈惊喜地笑了,小女孩约莫觉得自己做得很棒,又念一遍姜花。

    后来,姜花变成了妈妈叫她的名字。

    姜花十分喜欢这个名字。因为野姜花洁白、清香,闻到味道使她感觉快乐清爽,盛放在风中像翩翩起舞的蝴蝶。

    姜花不知道自己几岁,大一些的时候,别人问她,她摇头。因为她问妈妈,妈妈也摇头。

    村头王奶奶是个好心肠的老人家,她耳背眼花说话大声,但姜花饿急了去她家门口徘徊,王奶奶总会端出一两碗剩饭剩菜给姜花吃。

    有一次姜花听到王奶奶对回乡过暑假的小孙子大声叮嘱:千万不要去垮了一半的泥瓦房子那家玩,那家有疯女人,发疯了会打人吃小孩!

    穿着好看的媳妇大声问:我看那家还有小孩,哪里来的小孩?疯女人生的?跟谁生的?

    王奶奶依然大声回:谁知道是不是她生的,什么时候生的也不知道!反正五六年前突然有一天大家发现那家没人的泥瓦房子有人住了,有小孩子啼哭,开始还以为闹鬼,一群人白天闹进去,才发现是个脏兮兮的女人和一个小婴孩儿!造孽噢,母女俩来路不明,就那么住在那里,前两年大暴雨,泥瓦房塌了一半,她们命大还能活着。疯女人话都说不清楚,孩子瞧着三四岁了才会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

    王奶奶再次警告小孙子:反正,不要去那边玩,房子危险,疯女人更危险!

    后来王奶奶的孙子成了村里一霸,成天带着一堆男孩到处探险疯玩,探险探到她家。姜花不让他们进屋,他们推倒她。妈妈回来,抄起门口的姜花捡来做饭用的枯枝大声嘶叫着赶走他们。

    那以后,他们隔三岔五地来门口吵闹,不知谁编了一首歌谣一起唱:疯女人住在黑鬼屋,生了一个疯小孩,等到疯小孩长大,也是一个疯女人!

    姜花不知道为什么疯女人会是骂人的话。她只知道,妈妈会在有人的时候紧紧把自己揽在怀里,会为自己挡开小孩们扔来的泥巴,会笑着一遍一遍地喊:姜花,姜花……

    妈妈偶尔脸上没有麻木和痛苦的时候,会用一种天气很暖和时候的风一般的眼神看她,又会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打结的头发。

    妈妈时常被骂,因为她带了菜回家,有时候是带泥的土豆红薯,有时候是带小刺的黄瓜,有时候是紫色的茄子。

    那些人追着妈妈骂到家里:真是杀千刀的疯女人,你偷菜去别人家偷啊!那么多菜地,偏偏偷我们家的,真是倒霉!

    妈妈会搓着手讪笑,流着口水。

    后来妈妈被追着打。

    冬天姜花冷得哭,妈妈拿了别人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回家,她行动迟缓,很容易被发现。姜花看到妈妈被按在地上,手里死死攥紧棉袄不放开,任凭人家怎么撕拉掰扯她。后来,人家嫌弃棉袄被疯女人流了口水和血污玷污,怕家里孩子穿了得疯病,吐着唾沫走了。

    妈妈瘸着腿站起来,把还没有干透的棉袄给姜花穿上,姜花温暖得哭了,带着妈妈回家。

    妈妈的手很神奇,常常能在垃圾堆里找到好东西。

    有一个黑乎乎的匣子,妈妈放了两节手指粗的东西进去,它就能发出声音,妈妈叫它收音机。

    有一个掉了一只手的布娃娃,它脏兮兮的,但笑嘻嘻的,妈妈用水洗干净,给她抱着睡觉。

    还有一些破烂的书本,妈妈好一些的时候指着上面的字叫她念:秋天来了,树叶黄了……

    最神奇的是,妈妈执着于捡毛线、旧毛衣。那些各种颜色的一根一根的线,变魔术一样变成了她的衣服、裤子,虽然常常两边袖子和裤腿不一样,但是五颜六色真的很好看。

    不论是晴天还是雨天,妈妈手里总有打不完的毛线,但是妈妈打得很慢,有时候她会忘记前面怎么打的,会喃喃自语地把打好的部分拆掉,再重新开始。

    打毛线的时候,妈妈会唱歌,没有完整的歌词,都是一段一段的哼唱。

    唱歌的妈妈快乐而好看,姜花用湿润的破毛巾擦干净妈妈的脸,露出好看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妈妈好看地冲她笑,但是马上妈妈就会抓起泥灰抹上全脸。

    家里很穷,没有正经的床,没有像样的家具,除了捡回来的缺脚凳和破海绵。

    可是姜花不懂,这么穷的家里还是会遭遇盗匪。

    有天晚上,姜花从破海绵上醒来,妈妈用干稻草铺在上面,这样她晚上比之前睡在地上香很多。

    她在妈妈撕心裂肺的嚎叫和男人痛苦的吼叫声中醒来。

    月光里,妈妈揪着男人的头发和他缠斗在一起,她像一种兽类一样呜咽着死死咬住男人的肩膀,用一种同归于尽的气势。

    男人吃痛地将妈妈挥倒在地,摸了摸被妈妈撕咬的地方,骂着脏话踢了妈妈几脚才离开。

    姜花扶起妈妈,用小小的手掌轻抚妈妈因为喘息起伏的背,想,妈妈一定是为了保护特别珍贵的东西才这么拼尽全力。

    可是,这个雨大一点都会有倾倒可能的家,有什么值得妈妈那么拼命保护呢?

    姜花是在收音机里学会“家”这一个词。

    她在收音机里,通过声音,看到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时候,在梦里,她生活在那个食物充足、温暖快乐的世界,衣着整洁地和小朋友去上学,学写字,学唱歌,她常常开心地把自己笑得醒来。

    然后姜花喜欢上跟着妈妈去翻垃圾堆,因为收音机盒子需要那个手指一样粗的东西才会说话。

    每次,姜花紧紧抓着妈妈的衣服,像小兽一样警惕着随时会蹦出来笑着取笑她们、拿石子砸她们的男孩子。

    有次,妈妈的额头被砸得鲜血直流,姜花害怕极了,她害怕妈妈像村头的王奶奶一样,摔跤流血后就死了。死了会被埋到山上,那样她就没有妈妈了。

    姜花发狠,学着那夜妈妈啃咬盗匪的样子,死死地咬住那个扔石头男孩的手臂。她咬得牙齿都酸了,血流满嘴巴。

    那个男孩的妈妈跑来将他们分开,姜花狠狠地瞪着男孩,下意识舔唇舔掉流出来的血。原来血的味道,和舔螺丝钉的味道是一样的。

    男孩的妈妈吓得连连后退,抱起男孩往村外跑,喊着要打狂犬疫苗。

    在那之后,村里流传着姜花和妈妈有传染病、狂犬病不要去招惹的传言,她们清静了好一阵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妈妈没有回家。

    那天,姜花在林子里抓到一只肥硕的竹鼠,她把它装在空空的米缸里等妈妈回家。

    但是,天黑了,她等到饿得睡过去,天又亮了,妈妈没有回来。

    姜花从来没有一天说过那么多话,因为长期说话少,她的声音不似一般小孩的清亮,反而粗哑。

    姜花见人就问:见到疯女人了吗?疯女人是我妈妈。

    这句话,她那天问了不知多少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太阳再升起几次,妈妈还是没有回来。

    姜花饿急了,她兜兜转转到了一块田地,全是手指粗的黄瓜。她扯下来,连尾巴上的花蒂都不摘,直接囫囵放进嘴里嚼着吞下去。

    黄瓜比她以往吃的多了一点奇怪的味道,但她来不及细想,因为她被大黄狗发现了,为了不被咬,她疯狂地跑啊跑啊。

    姜花跑得头昏眼花,不辨方向,大黄狗终于不见踪影。

    她觉得有点想吐,停下来。

    黄泥路上有一辆三轮车,一个光头的男人看到她,停下来问她:小孩儿,你家长呢?你住哪儿?

    姜花都警惕地摇头。

    男人见四处无人,他阴骛的脸挤出一丝笑说:来,我带你回家。

    姜花拔腿要跑,但已经被抓住。

    姜花实在太瘦小,男人一只手就捞起她,另一只手摸出一条布条子,在身后绑住她的手。

    姜花挣扎,喉咙和肚子隐隐作痛。

    男人将姜花扛在肩上,她的胃正好顶在男人瘦骨嶙峋的肩上,一把哇啦啦把前面吃的黄瓜吐出来。

    男人毫不在意,撩开三轮车的帘布,把姜花丢进去,然后再拉上帘布扎紧。

    适应了黑暗,姜花发现车厢里还有几个小孩,大家都被绑着嘴巴,眼睛惊恐地长大不由自主流着泪。

    车突突地开着,一路颠簸。

    姜花却慢慢失去了意识,她后知后觉想起来,黄瓜上的味道像是村里人说的农药的味道,她见到过几次农药的瓶子,上面有黑色的可怕的骨头印记。

    天黑下来,车停下来,光头男人将车帘再掀开时,姜花已经口吐白沫,昏过去。

    光头男人将其它几个孩子送到另外的车上,再提起姜花,闻到白沫的农药味,知道姜花误食了农药。

    姜花一身破衣,脏臭,奇瘦,光头男人料想她无法存货,随手把她丢在路旁的草堆里,离开了。

    姜花不知自己多久才醒来,她被太阳晒得口干,喉咙烧灼,腹中还有丝丝痛感。

    她爬起来,求生的本能使她跟着一辆一辆卷起烟尘的车往前走。

    这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像是在收音机里听到过的那个世界。

    路又宽又干净,车开得飞快,人们好看还有香气。

    姜花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来到了天堂。

    收音机盒子里说过,天堂,是一个人人都能幸福的美丽的地方。

    姜花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但是她发现这里的垃圾桶里常常有别人剩下的香喷喷的食物,还有很大瓶很大瓶的甜丝丝的水喝,她有时候能够吃的很饱。

    妈妈翻垃圾的技能使姜花活下来。

    姜花在夜晚没人的街上一个一个翻垃圾桶,因为她发现,早晨天不亮,这些垃圾就会被收走,那她就会饿肚子。

    找到食物的姜花就去旁边的公园公厕里睡觉,她觉得很高兴,这里看起来比家里的黄泥墙牢实,下过一场大雨,她在里面丝毫没有被淋湿。

    睡着以后的姜花缩着身子,用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喃喃道:妈妈,妈妈……

    这是一个春天,很多年以后的姜花才明白,这个春天,自己经历了失去妈妈、误食农药、遇上人贩子。

    但在这个春天,这时候的姜花只希望,醒来能回到有妈妈的泥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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