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转盘在一个雨夜开启。

    姜花没有时间概念,她只知道掰手指来计算太阳升起的次数,两只手的指头已经用完两次了。

    最近两天有戴红袖章的人来公园卫生间检查,因为有市民举报晚上散步在这里看见不明生物,很害怕。

    这天姜花有些头昏眼花,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打喷嚏,她很早就从街道上摸回来,摸进一间厕所隔间准备睡觉。

    这间隔间被她用一堆硬纸壳叠在地上当床,之前每天早上都会被打扫卫生的工人收走,后来姜花就在早上把它放在卫生间旁边的灌木丛里,晚上再拎回来睡觉。还有一塑料袋叮里哐啷的东西,都是一些颜色很漂亮的奶茶杯、零食口袋和两双鞋女士鞋,姜花准备见到妈妈时给妈妈看。

    妈妈也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

    姜花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间一间隔间门被推开、又弹回的声音,也有人说话的声音。

    到了她这一间,外面的人推不动,便蹲下来从门下边看进来,正好和蜷缩着的姜花对上眼。

    姜花的头发从前被妈妈剪得极端,现在长长了一些,一缕一缕搭在额上,露出一双漆黑的小兽一般的眼睛,身上的衣服开始板结,脸上和身体皮肤藏污纳垢。

    外面的人吓坏了,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往后退,大喊着:“什么鬼东西啊!快去找人来捉出来,吓死人咯!”

    有人跑了出去,说话的人害怕,站在门口去等人来。

    天生的警惕性告诉姜花,现在必须跑!

    她轻轻拉开隔间门,像只逃窜的耗子一般,敏捷地从卫生间洗手台上一侧爬上窗户,然后跳出去,不辨方向地奔跑,飞跑,用尽全身力气。

    春雷阵阵,闪电挥鞭,豆大的雨点打在姜花瘦小的身上疼得她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姜花边跑边在心里喊:妈妈!妈妈!

    街边转角人流少,离美食街远,那个垃圾桶是姜花最熟悉的地方,里面完全可以藏下一个她。

    雨夜行人稀少,她灵敏地蹿进一个垃圾没满的垃圾桶。打扫的工人很聪明,知道这里人少垃圾少,常常三五天才清理一次。里面臭味熏天,姜花却觉得安心。

    脚边压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姜花挪开脚,一只成人手掌大的病弱小猫张嘴孱弱地叫着,这是她前两天在街角找到的小伙伴,这两天晚上她都把它放在这里,分一些食物给它。

    姜花抱起它,捂住它的嘴,摸它的背脊粗声安抚它:别叫,小猫,别叫,会被抓走的,乖。

    小猫像是能够听懂,也或许是贪恋姜花身上的体温,安静地蜷缩在她怀里。

    是一场淋漓的春雨,落在垃圾桶盖上叭叭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越来越安静,只剩雨声,姜花悄悄探出头观察,没有人追来了。

    姜花爬出来,夜雨透心凉,她打了一个寒颤。

    刚刚站稳,或许是雨大惊到小猫,它炸着毛从姜花怀里跳出去,跳上垃圾桶,跳上路中间。

    这些日子,姜花亲眼看见过一只小狗当街被碾得血肉模糊,她下意识追过去。

    小猫那一跳似乎花光了它的力气,雨打湿它的毛发显得更加孱弱,它狼狈地站在路中央,慢慢地徘徊,同姜花一般地不知该去向哪里。

    姜花蹲下来,重新把它抱进怀里,用脸去蹭它,试图温暖它,安抚她。

    突然,一道刺眼的光穿过雨帘射到姜花身上,一辆黑色的轿车转过街角像一只黑豹一样快速驶来。

    姜花试图站起来,但是她头眼昏花、浑身无力。

    车上的司机终于发现了雨帘下的她,试图转向急停,但已经很晚了,惯性下的车速也不低,将姜花撞得飞出去。

    姜花躺在雨水里,下意识护着小猫,但是她全身没有一处不疼。

    车门开了,司机撑着一把大伞,遮着一位仪容典雅的白发老人下车。

    老人不顾雨水浸湿布鞋,急速走来,扶起姜花,带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抹开她脸上的雨水。

    司机想要阻止:“老夫人,这看起来就是一个小乞丐,别脏了您的手。”

    老人怜悯地摇头,并没有放开姜花,道:“孩子,别怕,我们去医院。我们本来也要去医院,别怕啊。”

    老人让司机把伞给她,叫司机把她抱上车。

    车身将大雨里的一切隔绝在外,姜花湿淋淋地抱着小猫躺在后座,老人让司机拿了毛巾在给她擦身上的水。

    司机转头看着脏兮兮湿漉漉的姜花和猫,闻到车厢骤变的气味,担忧地对老人说:“老夫人,这孩子这样……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藏毛病,这后面座位都脏了。要不要委屈一下您,来前面坐一会儿?”

    老人讲无碍,让司机启动:“陈叔,快开车,这孩子多疼啊。”

    老人叹口气又道:“初程那孩子,这会儿躺在手术室,大概也这么疼呢!”

    陈叔安慰老人:“老夫人,初程吉人自有天相,应当没有大碍的。快到了!”

    老人说:“开快点吧!”

    姜花已经在疼痛中昏睡过去。

    “……老夫人,您从哪里捡到这么一个小东西啊,可怜呢!”

    “这里的路陈叔不熟,我们赶来的时候又下大雨,撞到这个小家伙儿了。怎么样,她的伤势?”

    “她身上的伤啊,都是小事。我让护士先给她洗了澡,不然没办法治伤。头发都给绞了,有虱子。这孩子身上,哎,您看看……”

    姜花似醒非醒,感觉到有人掀开了被子,撩起了她的衣服。

    “这里,这里,这里,这身上啊,旧伤可比今晚您说的撞车的伤要多、要厉害呐!看样子,这孩子是流浪了很久了,也不知道到底几岁,晚些时候我们测一测骨龄吧。我们检查发现,她这身体很多问题,营养不良,骨折,胃穿孔,似乎,还农药中毒过。一口牙也烂得差不多……”

    姜花听到老人叹了一口气,说:“也是可怜孩子!既然遇到了,我也不能当没看到。你们先全力医护好她,一切费用沈家来付。”

    另一个男声道:“老夫人您慈悲心肠!这孩子遇到您也算是福气了。”

    老夫人轻呵一声:“哪里是我慈悲,这个词,就跟沈家没什么关系。年纪大了,有时候不信的事也只能去相信。或许,这是上天给我沈家做善事的机会呢!棋正头七没过,初程又出了这档子事,我啊,也是顺手做点儿事,让心中好受些罢了!”

    姜花感觉到一双干燥的手隔着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老人说:“小家伙儿,安心待着啊,养好身体。”然后房间里的人依次开门走了出去,安静下来。

    等了一会儿,除了房间仪器的声音,没有任何动静,姜花睁开眼来。

    这是一间标准的医院单人病房,雪白的墙,明亮的灯光,雪白的床单,连病床的颜色都是灰白色的,入目的一切显得冰冷毫无生气。

    姜花下意识将自己缩成一团靠在床头,她还发着烧,但她强迫自己动脑子,小动物的直觉告诉她,那位奶奶可以保护她。

    姜花实在太虚弱了,很快她靠在床头睡了过去。

    这张病床是姜花从来没有睡过的那么舒服那么温暖的床,睡着睡着她滑下去,滑进被子。

    姜花做了好长好长的梦,妈妈在野姜花花丛里对她笑,妈妈喂她喝香喷喷的米粥,妈妈来接她回家,他们有了新家,有坚固的墙壁和屋顶,吹风下雨再也不怕房子塌了。

    然后她被腿上的伤痛得醒来。

    “喂,醒醒!喂,醒醒!”

    姜花被叫醒,床边一个小少年在用手摇她的腿,正好摇在昨晚被撞伤到的腿上。

    姜花吃痛地收起腿,抱着被子试图藏起自己,他的眼神很像那些会拿石头砸她和妈妈的男孩子。

    姜花警惕地盯着他。

    小少年懒散地坐在轮椅上,右腿打着石膏,额头包着一圈白纱布,手中端着喝剩半杯的牛奶,唇边有一圈奶白。

    少年扬着下巴瞥着姜花打量,姜花也在打量他。他看起来比姜花高许多,也十分地瘦,并不比姜花好多少。但是他十分地白,是姜花见过的最白的人。他的睫毛很长,白炽灯下睫毛的阴影投在眼下,头发漆黑,显得脸色更白了。

    少年舔了舔唇边的奶渍,姜花看着,肚子咕咕叫起来,即使她努力掩住肚子,声音依然很大。

    少年听到了,侧着脸挑挑眉,他看到姜花盯着他手中的牛奶。

    他问:“喂,听说你昨晚也出车祸了?”

    姜花听不懂车祸是什么,不答。

    他摇一摇手中的奶,说:“你回答我,我就把奶给你喝。”

    于是姜花咽一咽干涩的喉咙,发出难听的嘶哑的声音:“什么,是,车祸?”

    少年一愣,说:“就是,你也被车撞了?”

    这个姜花听懂了,点头。

    少年说话算话,按了电动轮椅,靠近,把奶递给姜花。

    姜花大口大口喝奶,看着小小的嘴巴,但几口就把牛奶喝完。

    姜花把空杯递回去,少年看到她黑黢黢的指甲,嫌弃地皱一皱眉头,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床头:“放那儿。”

    姜花听话地放过去。

    少年一直将轮椅近近远远地移动,在打量姜花,剃着卤蛋头的姜花,少年以为她是他。他瘦极了,几乎跟他在新闻里看到过的非洲儿童差不多了。因为瘦,他的眼睛显得大而圆,一直警惕地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忽而转溜一下,像极了他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小豹子。

    姜花对他的轮椅产生了兴趣,开始还全神贯注盯着他看他要干嘛,好随时反击。但是很快,她被自由移动的轮椅产生了兴趣,她的眼神下移,好奇地看着轮椅前进后退。

    少年发现他对轮椅好奇,干脆表演了一个转圈。

    姜花惊讶地瞪大眼睛,小小的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圈成一个小O。

    少年现在又觉得,他很像一只猫,而自己的轮椅是逗猫的毛球。

    少年问:“怎么你睡了一天,没有家人来看你?怎么,想赖着我奶奶啊!”

    姜花回答,声音依然粗哑:“没有,家人。妈妈,不见了。”

    少年听见,看到姜花脸上流露的哀伤,想到自己,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有同样的哀伤。

    但是他不准自己流露出来,从醒来开始,他已经决定,再也不要去想曾经那个他叫妈妈的女人。所以他扯着嘴角,冷哼道:“没有妈妈就没有妈妈,有什么关系!”

    姜花想说,要有妈妈,要找妈妈!但是她肚子很疼,突然开始呕吐起来,刚刚喝的牛奶全部吐出来,被子上全都是呕吐物。

    少年吓坏了,这一幕同电视上中毒去世的人十分相像,他调转轮椅打开门慌张地叫:“来人啊,医生,医生,快来!快来救人!”

    姜花痛到眼睛都要睁不开,但是她使劲睁开眼睛,看到少年在门口急得要站起来,因为站不稳又摔倒在地,趴在地上还在叫人来救她。

    姜花的记忆里,这一幕就像纂刻在上面。

    从这一刻起,不论后来少年如何捉弄她,她都原谅他。

    因为,那是第一次,除了妈妈,有人因为她那么地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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