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温故站起来、上锁的房间被打开,谢时双心中的好奇立时少掉两个。

    那间屋子里没什么可怕的东西,也没有稀罕的东西。可以说除了灰尘,别无他物。谢时双推测,温故打开锁,是为拿伞。可是一把伞有什么好上锁的?

    旧的好奇走了,新的好奇随之而来。人只要活着,便有抖落不尽的好奇。

    这次谢时双选择直接去问温故:“温故,你为什么要把伞锁房里?”

    温故道:“因为我怕水。”它说得十分坦然,叫听见回答的人,不好意思质疑。

    谢时双继续追问:“雨水有什么好怕的?”要是怕河水、海水这些,倒是合理,怕雨水是怎么回事?

    温故反问:“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谢时双瞳孔放大,“我当然想知道。”听它话里的意思,好像是打算跟人聊聊它自己的故事。谢时双自然一百个想知道,朝闻温故,夕死可矣。

    “好,我讲与你听。”这话居然是从温故嘴巴里说出来的。

    谢时双拦住它:“等等,我先拿点零食过来。”

    零食存货不多,谢时双拿来一大包上好佳虾片,撕开包装袋,“你讲。”

    谢时双,你是随你母亲的姓吧?

    我叫温故,随一个男人的姓。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时间太久远。男人不是我的父亲,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孩子,至于我是谁的孩子,他也没处去问。我是没来由的存在,在一个白茫茫的冬日,被男人捡回家抚养。

    你知道的,我和你们有诸多不同。无论如何,我都死不了。再致命的伤口,总能很快恢复,且完好如初。男人很快发现我的不同,他视我为邪魔妖怪,将我丢进森林。你别用同情的眼神看我,我告诉你,从始至终我没有伤心过,现在提起这段往事,就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当然不是邪魔,也不是什么妖怪。我只不过不是人。

    小孩模样的我,走在偌大的森林里,费劲一身力气也走不出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因为我死不了,所以饿死这件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需要为食物发愁,但饥饿的野兽将我视为食物。

    我成为一群狼的猎物,它们将我分而食之。这太可怕了,对吧?我看你抓虾片的手都不动了。别害怕,你别忘了,我不是人。

    剩下的我的骨头,重新生长出血肉。很快,一整个的我就回来了,什么都不差,记忆全部保留。

    至此未完,我在森林里来来回回,不晓得填饱了多少野兽的肚子。有些甚至能认得我,到后来吃我时要犹豫半晌。迟疑归迟疑,饿了照样要吃。我是不计较了,我的生命能与别的生命产生这样奇妙的联系,值得我高兴才是。

    等我走出森林的时候,我已经长成你现在看见的样子。这样的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变化了。我就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没有哪种知识能解释我。认识我的人很困惑,我自己同样不理解。

    有一段时间,我会不停地问我,永不消亡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世间种种吗?我不要,我很早就活得一成不变,思维僵化,四肢也懒得动弹。

    有人和我说,别急着死,往前看看,世界在往前走。跟我说这话的人,我不记得是谁,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一定死了。他的死是准确无误的,至于世界是否在往前走?我看未必。

    当然,寻找意义的那段日子,已过去很久很久。现在的我,除了死,其他的一概不关心。

    你或许以为我既然研究死多时,必然是很懂死的。恰恰相反,死与我隔出两个互不干扰的空间,我们最熟悉彼此,最看不清彼此。

    你见过我拿刀砍自己,对吧?你或许以为我试图用刀杀死自己,但我知道我做不到。凭刀就能找死?我还不至于如此糊涂、如此执迷不悟。

    那把刀是一位故人赠我的。我记得她的名字,但我不愿意告诉你。不仅是你,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

    可以说,人世间,记得她的,只剩我。我用这种方式,保留住我对于她的最后一点特殊性。

    可是她无从得知,她也死去很久了。

    刚才我不是说嘛,说我后来走出了森林。当我长出一个固定不变的模样的时候,我就走出了森林。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不比野兽可爱。

    野兽会吃我,人不吃我,人会竭尽所能用我。有人喜欢我的样貌,将我带走。他很快失望,我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再后来,我又被另一家带走,他们对外称我是他们的儿子。一家对我不坏的人,如今我将他们忘尽了。

    几乎每个人都会很快发现我与他们的不同,将我当成怪物。赠我刀的人是个例外。我要寻死路,她在一旁出谋划策。她平常地看待我,太过平常,平常到让我不能平常看她。

    可惜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她去了别的地方,我们难有机会相见。最后听闻有关她的消息,是死讯。

    刀是她死前托人带给我的。还有一封信,内容不长,所以我牢记至今。

    她写:温故,黄泉再相见。

    黄泉是死的另一种说法,人不肯相信他们的归宿是尘土,所以想出一个新天地。在新天地里,死后必有归处,人魂得以留存,情缘来世能续。现实的困顿不甘,在前世和来世,都能被解释,都能被补偿。

    我觉得他们可笑。但我希望真有黄泉。赠刀的故人,要是在黄泉等着见我,大约会忘记她为何要等。

    每个问题都对应着一个答案,关于我如何才能死的答案,则根本不存在。

    其实我现在不大执着于死,我已走至绝望处。

    谢时双,你走到过绝望的境地吧?你会明白我的感受。人绝望会想死,我绝望,只能活。

    虾片吃完可以再去拿包新的,我可以停下来等你。

    还是拿的虾片啊……你很喜欢吃虾片,这点和你母亲很像。

    说件你绝对想不到的事情,我认识你母亲。

    其实也不是什么绝对想不到的事情。我有机会认识世上所有人,只要我愿意去做。可我完全不想。认识多一个人,就多一点麻烦。所谓的科技进步,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从前,我不必刻意保守不死的秘密,只要等知道我不死的人死了就好。现在不一样,人记录历史的方式越来越多。我有可能被他们困在一个地方,他们会用我做超出你现有想象的事情。

    你不要看我整日坐在这里,哪里不去,就此以为我能接受被别人困住。主动的选择和被动的选择,我明白二者的区分,并毫不迟疑地选第一个。

    时间越靠近现在,我认识的人越少。所以,认识你母亲,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你母亲的母亲还没有去世。那时你母亲在上初中,学习成绩不好。她未必不聪明,只是当时的处境不同于现在,她要一边读书,一边务农。很快,她就完全不读书,开始专注务农。

    你的母亲没有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在她的身边,在她的世界里,多数人的命运都是如此。人很难去想象命运之外的东西,哪怕只是走出村子,走出镇子,都不是件容易事。

    你的母亲选了待在村里的命运,看起来是主动的选择,但你知道,并不是。

    因为她留在这里,所以我有机会认识她。

    我留在久安村很久很久了。说不准我还见过你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我不爱出门走动,这点跟现在完全一样。

    但是你的母亲喜欢在村里走动,她有好奇心,她的好奇心让她走到我的门前。

    先前我对你说,有人喜欢我的样貌。喜欢我样貌的人太多,你母亲也在其中。她很直白地追求我。

    你不用太吃惊,继续吃虾片吧。

    人有眼睛,能看见,就会分出美丑,这是一种规则。我在他们的规则里,恰好代表美。这些巧合凑在一起,让你的母亲决心打动我,她希望我能同她交往。

    她的举动在她身处的环境里,算是出格。她告诉我,她很少有勇气选择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

    你猜我有没有让你的母亲失望?

    你或许能猜中,但我没有猜中。对我来说,始终不清楚和你母亲在一起,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选择。它向死亡看齐,变得难以捉摸。

    我想,或许可以试一试,接受全新的生活,学着成为人。

    于是我和你的母亲走到一起,她带我去见她的母亲。你母亲的母亲不喜欢我。她给出的理由是,我来历不明,长相张扬,不能托付终身。

    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你母亲的母亲只是不喜欢你母亲做了一个主动的选择。她以为自己将一个人带到世上来,那人就理所当然要听她的驱使。

    你的母亲不肯与我分手,于是她的母亲给她下最后的命令。

    这道命令确是最后的命令,你母亲的母亲不久后就死了。

    你的母亲后悔不迭,不再执着同我结婚。后来,我听说她有了身孕,却不肯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一个人独自生下孩子,独自抚养孩子长大。

    你母亲的孩子,当然就是你。

    当初我们在一起,她同我说,以后我们的孩子要叫时双。

    谢时双,我想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了,我就是你的父亲。

    “父亲?”谢时双脑袋发昏,应该不是饿的,她第二包虾片都快吃完了。温故是她爹听起来太玄幻,一个非人的东西怎么和一个人类生出一个人类?也不一定,她开始怀疑,自己可能真就不是纯种人类。

    温故温柔地注视谢时双:“我很想听你叫我爸爸。”

    “叫你个头哦。”谢时双将虾片的包装袋甩到温故脸上。

    袋里的碎虾片洒到地上。可可用嘴捡。温故眼含失望。谢时双忘了重点。

    怕雨水的原因,温故一个字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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