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善后工作。”

    艾格尼斯没有跟着刻耳柏洛斯离开,她烦闷地看着眼前开始褪去野兽外形变得半人半狼的尸体。

    神明的诅咒残忍冷酷,活着的时候人心狼身变成野兽,死了之后不人不狼归为异类,生与死都无法被任何一方接纳。

    长者狼头的人类……阿努比斯吗?

    艾格尼斯被自己的冷笑话冻了一下,她费力地将狼人拖到墙角阴影下。

    这具尸体必须妥善处理——世界平凡又普通,神祇也好、怪物也罢,都已成为传说,异端不该被看见。

    她望了望高悬天际的圆月,今夜月光太过明亮,其实并不适合进行狩猎,黑暗与风雨才是杀戮最忠诚的同伴。

    艾格尼斯不知道这个狼人为什么会违背非人类的戒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佛罗伦萨。

    不过她不是很在意。自从复活之后,她对许多事情都无法提起兴趣。

    狼人异动又能如何呢?日神和星神已经回归神座,这些畜生不值一提,杀掉就好了。

    艾格尼斯神情倦怠,恹恹地守在狼人尸体旁边,默默计算着时间。

    卢米埃尔的人该到了。

    她有些后悔因为贪图方便只穿了一件连衣裙出门,深夜的风寒冷而不留情面,冷漠地带走每一缕温暖。艾格尼斯觉得自己快冻僵了。

    细碎的脚步声踩碎了冷寂的佛罗伦萨之夜。

    艾格尼斯看向来人。

    他们披着黑压压的斗篷,面容隐藏在宽大的兜帽之下,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黑巫师?”艾格尼斯警惕道。

    在她的印象中,只有热衷于做一些杀人放火之类事情的黑巫师才喜欢这样古旧而隐秘的打扮。

    他们没有否认。

    真不幸。

    艾格尼斯数了数,一向喜欢独来独往的黑巫师这次竟然有三个人。

    她在心里感叹一声,刻耳柏洛斯走得太快,以至于她如今不得不先行摆出自己的靠山来,“我是卢米埃尔的艾格尼斯。”

    最终一战之后,卢米埃尔名扬巫师界。

    这个姓氏里有着光明之意的家族,行事如同光明神一样,霸道、蛮横、记仇。同时也如光明神一样,富有、强权,是一个盘踞在法国的庞然大物。

    艾格尼斯托庇于此,卢米埃尔的名头十分好用,不会有几个人愿意冒着得罪它的风险去杀掉一个过路人的。

    她紧紧盯着对面,双腿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发力,以保证自己能够第一时间躲开他们的魔法。短剑从袖子里面滑了出来,剑锋被衣料掩盖,剑柄就握在手中。

    艾格尼斯的速度很快,经由百臂巨人锻造的短剑也足够锋利,割断三个人的喉管绰绰有余。

    黑巫师向来随心所欲,她并不能将希望全都寄托于卢米埃尔的威慑力。

    沉默如同瘟疫一样在小巷中蔓延。

    “直到七年前,我才知道你还有一个名字叫艾格尼斯。”站在前面的黑巫师开口,声音低沉阴郁,“亚西诺多拉。”

    艾格尼斯大概有三千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令她作呕的名字。

    她依旧保持着虚假的微笑,心里十分厌烦,这大概又是哪个叛逆从角落里翻出来了那段旧事,想要借此做些文章。

    黑巫师摘掉了兜帽,露出一头金色的长发,在月光下如同上好的丝缎,流淌出最美妙的夜色。

    凯厄斯·沃尔图里追踪狼人而来,却没想到能在这里收获意外之喜——他挚爱的妻子竟然死而复生。

    “忒提亚说复活仪式被打断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

    乌鸦热爱谎言,星星也不诚实。凯厄斯在心里咒骂忒提亚的虚伪与欺骗,星神和她的哥哥一样恶劣,喜爱玩弄人心。

    即使吸血鬼的心已经不再跳动,在得知亚西诺多拉复活失败的时候,他也能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

    “亚西诺多拉,到我身边来。”凯厄斯朝艾格尼斯张开臂膀,晚风夹杂着狼人腥臭的血味,他差点再一次失去。

    凯厄斯曾两次闻听亚西诺多拉的死讯。

    一次是三千年前,她与米诺陶洛斯的迷宫一同烧成了灰烬,连骨灰都没能留下给他凭吊。

    一次是在七年前,得而复失将他的心撕成碎片。

    失去伴侣的吸血鬼陷于痛苦与仇恨的烈火中,凯厄斯将一切厌憎都宣泄于杀死亚西诺多拉的狼人族群,用比以前更加激烈的手段清理残杀他们。

    今夜他带着德米特里与亚历克出行围剿欧洲最后剩下的几个狼人。

    鲜血与哀嚎是多么美妙,只有这些才能抚平他内心的怨毒,让他获得短暂的满足。

    而在经历了漫长的折磨后,雅典娜女神终于垂怜她的信徒,将亚西诺多拉再一次送到他面前。

    这是比仇敌的死亡更加万用的灵药,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心脏的毒液骤然平息,巨大的狂喜将凯厄斯包裹。

    以至于他忽略了艾格尼斯的冷酷。

    艾格尼斯一开始只是厌烦。

    她讨厌亚西诺多拉这个名字,正如她讨厌与这个名字捆绑在一起的那段作为奴隶的日子。

    特洛伊之战后,艾格尼斯作为败方被克里特人俘虏。过去代表荣耀的名字不能再使用,狼人有着比鬣狗更灵敏的鼻子,日月星的信徒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猎物。

    为了掩人耳目,她给自己取名亚西诺多拉,忒提亚假称为科洛尼斯。

    同样,为了保护自己和忒提亚,避免她们沦落到更悲惨的境地,她不得不向克里特王凯厄斯献媚,成为了他的奴隶。

    没有凯厄斯的允许,不会有人敢于动他看中的东西。

    ——真是令人恶心的回忆。

    凯厄斯是个暴君,行事从不温柔,即使后来他让她成为了克里特的王后,也一直无法抹去艾格尼斯心里对那段时光的恐惧与怨憎。

    这份仇怨并非单独针对凯厄斯,更多的是缘于她从高高在上的大神官沦为奴隶的痛苦。

    艾格尼斯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像条狗一样被拖出太阳神殿。

    她已经决定,不管是谁知道了这件旧事,等回到法国一定要把他背后的人吊死在卢米埃尔庄园的塔楼上。

    至于这个黑巫师……

    啊哈,我是一个好人,我是不会迁怒的。

    她说着谁也不相信的话。

    在黑巫师摘掉兜帽露出那张脸之后,艾格尼斯的心从厌烦瞬间改变,熊熊怒火热烈燃烧。

    他怎么敢!

    克里特王是短寿的人类,他早就死在了三千年前,这是艾格尼斯亲自从命运三女神的纺车上确认过的结局。

    他不应该,也绝不可能出现在三千年后。

    “凯厄斯……”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喉咙像是被糖块黏在了一起。

    艾格尼斯一寸一寸扫视过黑巫师的脸,一模一样,与凯厄斯一模一样,多么令人怀念的样貌。

    如果有人继承了他的名字与相貌,那就该一同继承他的命运,死于战场,死于良夜。

    今夜月光如水,适合举行一场不为人知的葬礼。

    艾格尼斯用一种极度温柔而眷恋的眼神看着他,任何人都会溺毙在她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眸中。

    “我吓坏了,伟大的克里特王,您不能怜悯一下您的子民,将我抱起吗?”她柔声祈求道。

    三千年来凯厄斯第一次听到亚西诺多拉的声音,她同三千年前一样柔弱可欺,真令人担忧她是如何熬过这漫长时光的。

    凯厄斯无法遏制对她的爱,他无法不听从她。克里特的王后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王会为她带去一切。

    他甩开德米特里与亚历克,迫不及待地走向自己的王后。

    德米特里发誓自己从未见过凯厄斯如此急躁的模样,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神魂颠倒。

    即使是歌者,三千年间死在凯厄斯手上的也不知凡几。他是沃尔图里三长老中最冷酷的那个,对爱情对歌者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让人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打动他。

    阿罗尚且会在乎苏尔庇西娅,马库斯长老沉湎于狄黛米还活着的过去,只有凯厄斯仿佛心中充满杀戮没有一丝余地留给其他。

    更甚至自从七年前他从英国回来之后,就变得更加冰冷暴躁。

    七年间,他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英国,每一次被阿罗叫回到沃特拉城,他的脾气都肉眼可见的变得更差。

    剩下的那点时间,除了出门猎杀狼人和处决违法者之外,凯厄斯整日坐在沃尔图里的塔楼上,沉寂得如同一座雕像。

    而他现在却和一个毛头小子没什么差别,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激动和狂喜。

    德米特里无法忽视这个女人的诡异,他追随凯厄斯最久,十分清楚亚西诺多拉死在了三千年前的克里特岛。

    早已死去的人怎么还能站在人间?

    但他更无法阻拦凯厄斯。

    他只能戒备地看着艾格尼斯,预备一有不对劲就杀死她。

    艾格尼斯满意极了黑巫师的听话,她望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多有意思,他表现得好像是真的克里特王一样。

    如果她不是被选中的目标,艾格尼斯会夸赞这个阴谋的策划人,竟然能够训练出如此相似的赝品。

    这可不容易,毕竟已经过去三千年了,所有的旧日往事都湮灭在时光洪流中,爱与恨无人知晓。

    现在,她握紧了袖中那柄由百臂巨人锻造的、无坚不摧的短剑,星星碎屑磨成的粉末从她指尖流淌出来,附着在皮肤上,微不可查。

    凯厄斯用力地拥抱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我很高兴,”艾格尼斯依偎在黑巫师怀里,他比冰块还要寒冷,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我真的很高兴,能够再次见到这张脸。”她握剑的手没有半点迟疑,快速又准确地捅进黑巫师的心脏。

    艾格尼斯推开黑巫师,任由他倒在地上,另外两个黑巫师扑了上来。

    她的身影在月光下影影绰绰不可触摸,“替我感谢你的主人。”她的声音依旧柔柔弱弱的。

    凯厄斯意识到亚西诺多拉的笑容是如此温柔又虚伪,在他们相识三千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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