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斯的脚踝被黑巫师紧紧抓在手里,她很诧异,星屑竟然失效了。

    每当有星星死去之时,忒提亚就会从流星的虹光中截留星辰最后的痕迹,这些碎片将被浸泡在叹息河下游接近深渊的水域。直到每一颗尘埃都浸润冥河水之后,星神将它们用地狱火河上永不熄灭的火焰灼烧九个日落。

    最终磨制出来的粉末天然带有死亡的气息,抹在身上可以使凡人借道冥府而不受死气侵袭。

    死亡——是唯一连神王都无法阻止的事情。

    艾格尼斯曾依靠星屑从无数的半神英雄、怪兽神祇手下逃脱,它是阴谋者的最佳搭档。

    可今天却有一个人,一个巫师,抓住了死亡。

    多么不可思议。

    除了被黑巫师紧握的脚踝,艾格尼斯的躯体都已经被拉入冥府。

    那只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将她死死牵扯在人间。力道之大,让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断了。

    这是一个濒死之人该有的力气吗?

    不,不对,更重要的是,星屑的神力是凭力气就能够破解的吗?他如何做到这么轻易就将她强行束缚在人间的?

    艾格尼斯眯起了眼睛,一瞬间杀心四起。

    在此之前她下手捅人不过是因为旧事被翻出来的不快。

    然而当她发现这个人竟然可以无视忒提亚的神力之后,她绝不允许有这样一个可以威胁到星神的例外存在。

    从身到心,从躯体到灵魂,此人都应该被彻底湮灭。

    日神坐上了奥林匹斯山的王座,地下的世界却还未向星星俯首称臣。忒提亚是流星与深渊的孩子,天然就应该成为冥王。

    她与艾格尼斯一向觊觎冥土的权柄。

    忒提亚成为流星女神的时间太晚,攫取到的权势与力量都太少太少。更何况如今神权衰微,流星更是不值一提。

    而冥府却是掌管所有灵魂归处的终末之地,即使无人唱颂神名,对死亡的敬畏深植生灵心中,冥王的权能从未有过缩减。

    日月星一向野心勃勃,忒提亚有着与血亲一脉相承的权欲。

    她的父亲是深渊之主塔尔塔洛斯,她天生就该是地下世界的王。现在流星女神只是想把属于自己的王冠拿回来,这有什么问题吗?

    而艾格尼斯——能够成为大神官的人,又会是什么纯良货色。

    信徒与其所侍奉的主神总是惊人得相似。她是忒提亚最信任倚重的人,从比三千年更久远的过去,一直到今时今日,她都是站在流星女神身边,距离她最近的那个。

    哈,冥府的二把手,听起来可比流星神殿的大神官威风多了。

    忒提亚与艾格尼斯早早就瞄上了冥王宝座,若非因为忒提亚还无法承受深渊的神格,惧怕自己被神格反噬成为深渊的奴隶,她们恐怕早就与哈迪斯大打出手了。

    即使如此,冥土之上也是暗流涌动,只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哈迪斯无法节制深渊,忒提亚也奈何不了在位多年拥趸无数的冥王。

    就在如此微妙的时刻,出现了一个可以无视忒提亚神力的人。

    ……他必须死。

    人类的思维是世界上运转最快速的存在,眨眼之间艾格尼斯已决定好了黑巫师的下场。

    她主动将星屑的神力解除。

    无人可以阻止死亡,同样的,死魂灵也不被允许接触活着的世界。

    当艾格尼斯使用星屑的时候,她与死者无异,若是想谋杀生人,只能退回人间。

    她不在乎另外两个扑上来的巫师,如今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彻底杀死地上的人,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接受。

    艾格尼斯蹲下来靠近黑巫师,他看起来真的很生气,眼睛里涌动着鲜红的血与火,愤怒地瞪着她。

    奇怪,这个巫师的瞳孔一开始就是红色的吗?

    艾格尼斯不太确定,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克里特王的眼睛是爱琴海中最清澈悠远的蔚蓝,她刚刚怎么会没有发现两人瞳色的差异,竟然还觉得他们相似。

    一点困惑并不能让艾格尼斯有片刻迟疑,短剑握在手里从未放下。

    她要将他的心脏带回去喂给刻耳柏洛斯,被地狱三头犬吃掉的人没有来生,再完美不过。

    艾格尼斯抚上黑巫师的胸膛。

    她还是那么深情地望着他,哪怕手持利刃正在行凶,美丽的脸庞也不沾染狠戾。

    凯厄斯为她眼中的温柔所迷,怒火与爱将他的灵魂撕成两半。一半想要扼死胆敢弑王的艾格尼斯,一半却又为她开脱。

    她不知道克里特王成了吸血鬼,只是突然见到阔别三千年以为早就死去的人类,一时惧怕,想要保护自己而已。

    ……然而被恋人背叛刺杀的愤怒在胸腔不甘回荡。

    亚西诺多拉怎么敢这样对他!

    凯厄斯一向以为,不,应该说亚西诺多拉在他面前表现得从来都温驯。偶尔发脾气也如同幼猫,獠牙与利爪是无关紧要的装饰,只能在主人身上留下浅薄的红痕,很快就会消失。

    凯厄斯甚至一度以惹怒亚西诺多拉为乐,热衷于炫耀那些抓痕和牙印。

    她的顺从迷惑了克里特王,以至于凯厄斯明知道能做诸神祭司的人类没有一个是善类,却还执着地认为亚西诺多拉愚蠢天真。

    果然他才是真正的蠢货。

    凯厄斯嘲讽地笑着。

    心脏上的伤口对于吸血鬼来说并不致命,得益于吸血鬼绝佳的恢复能力,那道伤口甚至只剩下浅浅的疤痕,再过一会儿就会恢复如初。

    但修复它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凯厄斯现在饥饿极了。

    艾格尼斯的味道甜美诱人如同毒品,即使巷子里洒满了狼人腥臭的血液,也不能阻止这股味道钻进凯厄斯的鼻腔。

    未受伤时他尚能克制自己,挨了一刀之后,在饥饿与愤怒的双重作用下,理智岌岌可危。

    毒液在口腔中泛滥成灾,她却在靠近。

    吸血鬼竭力忍耐着进食的欲望,他会把艾格尼斯吸干的。

    死亡与别离是绝对无法接受的结局,死而复生是对命运的挑衅,哈迪斯不会再赦免亚西诺多拉第二次。

    所有的爱恨都可以容后清算,前提是她活着。

    凯厄斯抓住艾格尼斯的手,吸血鬼力大无穷,只需要稍微用一点力就将她的手腕扯成脱臼。

    剧痛使得艾格尼斯面容扭曲,她却更加用力地握住剑柄,咬紧牙齿忍受痛苦也要杀死这个赝品。

    凯厄斯并不想这么做,但艾格尼斯的固执让他不得不进一步扭断她的手骨。

    夺走短剑扔给德米特里,他伸手扼住亚西诺多拉的咽喉。

    看着她眼中因窒息产生的泪水,凯厄斯的心里涌出一丝诡异的兴奋感。

    这样才对,亚西诺多拉不适合杀人,她只适合被藏在高塔上,做一个温驯柔软的王后。

    艾格尼斯能感觉到肺部炸裂般的疼痛,无论多用力也无法呼吸。

    生命如同冥河永不停息的流水一般逝去,她遗憾地阖上双眼,已听到金铃在卡戎的摆渡船头叮叮作响。

    游荡神域人间不知年岁,死于流星神官直接或者间接命令的生命多如繁星,艾格尼斯也曾设想过自己这一生会如何终结。如今它终于降临,在杀戮中覆灭,听起来还算不错。

    忒提亚已经安全了,奥林匹斯的新任神王会庇佑他的妹妹,艾格尼斯无牵无挂并不逃避死亡的到来。

    她只是惋惜没能在死前杀掉这个巨大的威胁。

    希望银月能将自己的死讯带给忒提亚,叫流星有所准备,日后在战场上相遇不至于为人所制。

    神官漆黑的瞳孔失去光泽,最后看到的是与三千年前克里特王相似的赝品。他们有着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坏脾气,却不共享同样的命运。

    时光真是漫长,为什么他已经死去三千年。

    凯厄斯揽着昏迷过去的艾格尼斯,小心地将她半靠在墙壁上。

    他命令德米特里与亚历克,“看好她,保护她,不要靠近她。”接着转身飞速离开佛罗伦萨的小巷。

    凯厄斯·沃尔图里需要一场狩猎来平息自己的欲望,进食与愤怒,杀戮与怨憎。

    血可以让他短暂地遗忘亚西诺多拉拿着剑的手,假装今夜除了久别重逢一切都没发生,克里特的王后永远深爱她的王。

    如果不这样,他心中的愤怒与悲伤会将他烧成灰烬。

    真是可悲,被伴侣仇恨的吸血鬼。

    风带着今夜所有的故事飞过高山河谷,越过江海洋流,回到天际与星星私语。

    它们永远高悬苍穹,永远无悲无喜地俯视人间。

    远在英国,忒提亚正指着一条白狗大声质问,“所以你就这么回来了?!”

    刻耳柏洛斯疯狂地抖动着身体,海水干涸后黏在毛毛上的盐分让狗不适,它真不该从意大利一路游回来,“有什么关系,反正那个吸血鬼已经到了,他不会让艾格尼斯出事的。”

    地狱三头犬的嗅觉比人间的狗更加灵敏,它比任何人与神都更早发现凯厄斯的踪迹。

    吸血鬼那股从灵魂里透出来的腐朽味道是它见过最难以下咽的东西,刻耳柏洛斯吃过一次,对此印象很是深刻。

    “我让你去保护她,就包括隔离那只吸血鬼!”忒提亚忍不住拔高了声调。

    即使亲眼见证复活仪式被中断,凯厄斯也总是不肯相信艾格尼斯已经死亡,时不时就要到英国来寻访。她为了阻止艾格尼斯与凯厄斯碰面,甚至不惜让艾格尼斯从自己身边离开。

    如今所有谋划都败在一只狗嘴里。

    早知道地狱三头犬不靠谱,经常放生人进入冥府,没想到它可以无能到这个地步!

    刻耳柏洛斯无辜地看着她,“忒提亚,你明白的。”

    “他们的相遇是命运。你曾对着斯提克斯河起誓,不会干涉其中。”

    忒提亚反驳道,“但是艾格尼斯不喜欢他!她恨他!”

    “我不能让艾格尼斯被命运捆绑,和一个吸血鬼纠缠不休。”

    变成灰白色的小狗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忒提亚,艾格尼斯对他并不只有恨,爱意也在她的心中流淌。”

    “别急着否认,”它打断流星女神。“否则艾格尼斯怎么会把唯一一瓶起死回生药给他用掉。”

    “三千年前克里特王的灵魂已经跨过冥府大门,是我亲自领的路。”

    “如果不是艾格尼斯将起死回生药喂给他喝下,从瘟疫之神手中挽救了他的性命,他又怎么会在一年后的战场上被转化成吸血鬼,在人间游荡了三千年。”

    “你们只是畏惧厄洛斯的金箭。”它严肃地说道,黑色的豆豆眼里充满了睿智,狗狗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聪明。

    刻耳柏洛斯开始看守冥府大门的时间已不可考,它见过的事情太多太多,积累的智慧使得它并不比墨提斯愚钝。

    狗狗没有成为智者,只是因为它不喜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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