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站起身牵了鹿鸣要走,鹿鸣却拽住他道:“明心,我若说,从方才起,那寒铁花便一直欢喜呼喊着叫我过去,它说等了我许久,你可信?”

    明心看了看她,又望了望寒铁花,道:“若是丁牧设下的圈套,又如何?”

    鹿鸣垂下眼帘道:“我曾于梦中多次听到这个声音,它说等我许久,盼我快去。”

    明心默不作声。

    鹿鸣道:“是福是祸,总要看一看罢。”

    明心看一眼鹿鸣肚子,嘴上虽然未说话,从方才起握住鹿鸣的手却从未松开。

    两人方往寒铁花方向走了两步,只听头顶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一大片乌云笼住山顶,乌云之中气息微薄,身处其中几乎令人窒息。

    整个地面开始摇动,地面上经年累月的冰层破碎,露出冻结的土壤来。

    只听如琉璃一般的破碎声响,结界竟冻成了冰晶一般在空中碎成粉末。

    与此同时,整个山顶的地面上齐齐涌出挤挤挨挨手臂粗细的须根,两人在其上几乎无法站立。

    天空中掀起惊涛骇浪般的巨旋风,四下里骤然凝出无数细碎的冰粒,在狂风席卷下变得如同无数细小的利刃切割着空气中存在的一切。

    明心一手仍牵着鹿鸣,用另一手仅剩的一只袍袖护住鹿鸣头面,很快冰粒将他早已接近破碎的衣衫撕得粉碎,在他几近精赤的身上划切出无数细密伤口,他一言不发,默默将鹿鸣拢在胸口护卫。

    鹿鸣挨着他的胸膛,明显察觉到他的体温在迅速下降,抬起头来,看见他面上已经凝上了冰雪,遂轻轻抱住他问道:“冷么?”

    不等明心回答,细小的冰粒疯狂凝集,将两人瞬间冻结成一面冰镜,晶莹剔透的冰镜飘飘悠悠悬在空中,其中清晰可见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

    花朵长成之前数倍大的蓝色寒铁花好似张开的一张大口,迎空一口将冰镜吞入腹内,白色枝身摇摇摆摆跳起欢悦的舞蹈来。

    空中巨风骤然停住,无数涌动的须根纷纷长得高了起来,将蓝色花朵包裹在其中,刺骨的寒气竟化成了一股股白色烟尘,自山顶外的空中向着乌云笼罩的山顶集结。

    山下的灵猫、白熊与食魇兽额顶符文俱已破碎,它们回看山顶一眼,很快四散跑走了。

    遥远的福来客栈中,众伙计、法师与小兽都挤出客栈大门,看着雪山深处的巨变。

    山脚一个身影抬头看了看,缓缓步上山来。

    随着一声微弱的破碎声,鹿鸣发辫中的金簪破碎。

    空中的烟气聚拢得更加猛烈了。

    又一声巨大的破碎声,包裹鹿鸣二人的冰镜也碎成了碎片。

    鹿鸣在一片混沌之中缓缓睁开眼,向着空中伸出一只手来。

    一朵手掌大小的透明花朵轻轻落在她手掌之中。

    一瞬间,乌云、花朵、根须、浓雾,连同笼罩一切的寒意,骤然消失,仿佛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境。

    鹿鸣一手握着小小的透明花朵,一手仍牵着明心的手,缓缓昏睡了过去。

    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浇醒了明心。

    他看了看仍被自己护在怀中的鹿鸣,试了试她鼻息,松了一口气,松开她坐起身来。

    却见两人躺在满是松软黑土的山顶,周围的土地仿佛渴了很久一般在倾盆的大雨中咕咚咕咚地喝着雨水。

    远处一个黑色身影缓缓靠近。

    明心喝问道:“何人?!”

    那身影渐渐行得更近了,臃肿的身躯显现,宽肥的棉袍被打湿裹在身上,嬉笑的样子一如既往,却不是路不喜是谁?

    路不喜笑问:“明心师父,你们可还好?”

    明心盯着他许久,缓缓问道:“丁牧?”

    路不喜有一瞬的惊讶,接着便背转过身去,脱下湿透的外衣,又脱下如同一件衣服般的皮肤,转过身来时,赫然便是丁牧的样子了。

    他仍嘻嘻笑道:“小师父,多日不见,你果然比之前长进了许多,竟能看出我的真面目了。如今的气候,穿这许多倒真是有些热了。”

    明心仍是打量他问道:“只如此?你这面目下可还有别的?”

    丁牧哈哈笑道:“如今你却也谨慎过头了。”

    明心没有说话。

    丁牧招一招手,一把蘑菇大伞在三人头顶撑开,挡住了山顶大雨。

    他盘腿坐在明心对面道:“说一说,小师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以为相当完美了。”

    明心垂下眼道:“我并没有看出来,只是据实推测。”

    丁牧恍然道:“你是使诈,若我抵死不认,你却也无法。”

    明心道:“想来,也只有你了。”

    丁牧笑道:“那你自然也知晓我是为何而来了?”

    说着他看了看昏睡中的鹿鸣手心中那朵小花。

    明心淡淡道:“我劝你不要想了。”

    “哦?”丁牧道,“这一路,你先后被萧鹿鸣和那白熊消耗许多元气,现在又经过这样一场大战,你自信打得过我?”

    明心站起身道:“尽可以试试。”

    丁牧上下打量明心,噗嗤一笑道:“罢了罢了,信你便是,何必这般暴躁!小师父,来来,你先坐下,我觉得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今日不妨开诚布公说个清楚。”

    明心依言坐下,看着他没有作声。

    丁牧道:“你倒不必对我诸多戒心,我们也曾朝夕相处许多时日,单从我个人而言,仍是将你与萧鹿鸣当作朋友看待。我并非坏人,只是与你们立场不同罢了,单说除了骗取灼海珠外,我从未害过你们罢?”

    明心道:“你为何定要叫我们来此取寒铁花?”

    丁牧道:“有些消息你们却是不知晓的,当初我们这许多人分四路奔赴神州四角,共谋四件天降之物。结果,最终只有我们一路真的取到了灼海珠。你可知是为何?”

    明心摇了摇头。

    丁牧看向萧鹿鸣:“这四件天降之物俱是凡人不可靠近无法触碰之物,倒不知为何只有萧鹿鸣可以取拿,这便是第一个原因。

    “若是其余的倒还罢了,这寒铁花偏偏有雷清子镇守,他是萧衍的师父,萧鹿鸣的师公,此事本是极密,只是此番已有月华弟子亲见,若回去说起,只怕不需多日,袁掌门便会亲来了,到时这寒铁花只怕第一个保不住。”

    明心道:“既是极密,你又如何得知?”

    丁牧道:“说来也是巧了。这倒是另一件叫人扼腕叹息之事。

    “当年雷清子坐镇月华下三门,他法力高强又极善驯兽,一时间声望极高。

    他门下只收了两名弟子:首徒叶兰,天分极高,年纪轻轻便凭一柄长枪单挑狸曼山一十二名大妖,护住了金固门一派安危,可以说是一战成名。

    小徒儿便是如今的萧衍,他却资质平平,十分安分守己。

    许是叶兰天分高法力强,也许是她生得俊秀,金固门掌门向当时的月华掌门求娶,据说言辞恳切之至。

    听闻叶兰初时不肯,后来不知生了什么变故,却又肯了。

    按说叶兰于金固门有救命之恩,合派上下理当对她感恩戴德才是,却听闻只因婚后数年无所出,那掌门竟与名下收养多年的养女苟且,且正被叶兰撞上。

    那叶兰是个极刚烈的性子,一时激愤便杀了金固门掌门,引来合派围剿。

    也是那金固门一群软脚虾不自量力,最后竟被叶兰灭门,这样一个大派,最终只剩一众老弱,并入了如今恒春派门下。

    叶兰自知罪孽深重,自裁于狸曼山谢罪。”

    说着,丁牧深深叹一口气道:“可惜了,一代英才,就此陨落了。”

    明心道:“此事与你有何关联?”

    丁牧道:“之前确实与我无关,但至此便与我有关联了。

    雷清子与萧衍听闻消息,赶到狸曼山,却发现叶兰尚存有极微弱的一息,他们悄悄将叶兰带回月华山,对外只说要妥善安葬,其实却在寻求法子为她续命。

    说来也是巧,我师父恰好知道一个法子,他当时又恰好正在留月城,如此,岂不是便关联上了?”

    明心道:“这样巧合,怕是要些代价罢?”

    丁牧嘻嘻笑道:“世间哪里有无代价之事?我师父不过是要月华掌门手中一件法宝罢了,算得上物有所值。”

    明心点点头道:“雷清子对他徒儿这样宠爱,想是应了。”

    丁牧道:“这样牺牲,怕不只是宠爱二字可尽说了……左右他是应允了,且也做到了,只是因此被逐出月华派,终生在月华弟子追杀之列。

    只是谁也想不到他如今躲在此地罢了。”

    明心道:“却是何宝物?”

    丁牧笑道:“这个,我就不便说了。

    且说那雷清子带了叶兰来到雪山,以毕生心血将叶兰封印在寒铁花花苞之中,那寒铁花世间至寒,在它封存下,叶兰那最后一息永不会吐出,便也永远不会死去。

    你说,若有人想取走寒铁花,那雷清子可会答应?

    他只因为担心叶兰永坠梦中受噩梦袭扰,便特意寻我为他捕捉食魇兽,又岂会容许他人扰叶兰清静?

    怕是只有萧鹿鸣来,才有那三分薄面罢。”

    说至此处,丁牧又想起好笑的事来:“说到那食魇兽,萧鹿鸣这两日可是呕了个够罢?她可曾对你提及为何?”

    明心道:“她说是腹中有了娃娃。”

    “娃娃?!”丁牧大惊,“什么娃娃?谁的娃娃?”

    明心一窒,终开口道:“当是我的。”

    丁牧跳了起来,骂道:“我才离开几日,怎么你们就做下这般没羞没臊之事?!我向日倒不曾看出来!你……你一个出家之人,怎么下得去手?!”

    明心垂下眼道:“此事,也是无意。”

    丁牧骂道:“无意?此事若是无意,竟也能成么?!”

    明心半晌才道:“确是无意,当日她失了心智,我迫不得已同她打斗,之后又无心扯了她手脚,引她大笑,说来,我也有疏忽。”

    丁牧愣住了,不知他在说什么,反复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同她打斗,又挠了她手脚,由此她便有了娃娃?”

    明心正色道:“正是。”

    丁牧放声大笑,笑声几乎盖过了雨声,笑了好半晌,他方道:“我收回方才觉得你长进的话,这也太过……离奇了些!如今我且为她号一号脉,放心,我不会偷寒铁花。”

    明心冷眼看着丁牧手搭鹿鸣脉搏,寒铁花近在咫尺,他果然并未多看一眼。

    号过脉后,丁牧道:“她并未有孕,反复呕吐只是吃坏了东西,”说着他仍忍俊不禁,“好明心,你可知你们这般,是不可能造出娃娃的!”

    明心瞥他一眼道:“如此最好。”

    丁牧笑过一阵后,正色道:“如今便要说一说萧鹿鸣的事了。

    我们相处这许多时日,她有何异于常人,你我心知肚明。上次灼海珠之事,即便你我不说,那钟云与韩道玄回去之后也会隐瞒不成?况且此次西北一路月华上一门弟子受了重创,你觉得此事可能瞒过?

    你们这许多人便这样信得过月华派?信得过月华的袁宏道掌门?!你们相信他只为天下万民考虑,从无私心?

    此中若有计较,萧鹿鸣这般体质特殊,那袁宏道岂能善了?

    这些,你可有想过?”

    明心默默听着,并未答话。

    丁牧放缓了声音道:“如今算来,这灼海珠与寒铁花,反倒是在我手中,对萧姑娘而言最为稳妥。

    若别人问起你们,灼海珠之事,只说凑巧,寒铁花之事,只推不知,可好?”

    明心问道:“你究竟是何目的?”

    丁牧叹口气托了腮道:“我也不知如何答你,左右我也不会拿来做坏事。我只劝你们,防备着些袁宏道。”

    明心摇摇头道:“寒铁花你不能拿走,萧姑娘有东西扣在她师父手中,她要去换回来。”

    丁牧笑道:“萧衍将萧鹿鸣这样一个亦人亦妖之人在月华山养大,费尽心思替她遮掩,我早疑心他有所图谋。如今却又拿捏她的把柄,看来所图非小。

    他与雷清子叶兰师徒三人,疯癫倒是一脉相承!

    只是雷清子对叶兰这样倾尽心力,他倒是没学会。”

    明心摇头道:“无论如何,寒铁花不能给你。”

    丁牧冲他眨了眨眼睛道:“其实,我本不必同你讲这许多的,我若要拿走寒铁花,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你可信?”

    明心警惕看着他,没有说话。

    丁牧哈哈大笑,手中捏了个诀,诵念起来。

    明心尚未站起,骤然发现打自己怀中生出数道黑色长丝,飞速将自己全身缠了起来,最后如同裹尸一般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个头在外。

    这些黑丝极柔韧又极结实,挣又挣不开,扯又扯不断,明心被缠裹得一时动弹不得。

    他一面纳闷这些东西何处带到了自己身上,一面又觉得有些眼熟,想了许久才骤然想起,是留月城城主!

    那次一见,他送与明心几本经书,书中夹杂几只黑色小虫,他见那些小虫无甚威力又一直没有动静便随手带在了身上,区区几只瘦弱小虫,不想竟有今日之威!

    明心不再挣扎,定定望着丁牧道:“你与那留月城城主竟是一伙!”

    丁牧笑嘻嘻道:“你记性倒是挺好。我此前说的话,你务必好好想一想。”

    他走到鹿鸣身前,轻松从鹿鸣手中取出了寒铁花,举在眼前细看了看,又小心翼翼揣入怀中。

    想了想,他又取了约百金放在鹿鸣身边,一揖道:“萧姑娘,寒铁花丁某就收下了。此处约有百金,勉强算是一点补偿罢。姑娘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说毕又看了看鹿鸣身上的皮裘小声嘟哝道:“这般珍贵的皮裘,可惜竟破了。”

    他又走到明心身旁,笑眯眯掏出一把伞来,放到明心身旁道:“明心师父,冒犯了。我走之后恐你们会淋雨,这把伞且留给你们用。我走之后,你二人孤男寡女,还望你好好把持自身,莫要被这小妖女迷惑了。告辞!”

    丁牧心满意足缓缓步下山去。

    果然,他走了不多远,明心鹿鸣头顶的蘑菇伞也消失不见了。

    直到天明,明心身上的捆缚才自动解去了。

    他叹了口气,情知再追不上丁牧,只好撑开伞给一直昏迷不醒的鹿鸣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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